云盈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心里想着云家的种种惨案,汹涌而来的复杂恨意才将浓烈的愧疚压了下去。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随行的护道者也默认了她的举动,她的道义没有错。
只恨自己医术不够精,恨命运捉弄,恨纪家的与生俱来的傲慢不讲道理,恨连累家人让他们郁郁而终……
给他……还有她的余生都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岁衡打抱不平没用,纪顾阳整理好情绪,抬眼看唐郁——这个有能力改写结局的人。
“信陵君,您当初也承认了,这比试内容形式都由我纪家定下,那这输赢规则也当如此。”
“我与云家的因果,您不会干涉的吧?”
“因果轮回,倘若你二人都认定,本尊没有插手的道理。只是纪顾阳,就当本尊多嘴问你一句。”
“那个截杀你、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你找到了吗?”
一瞬间纪顾阳广袖掩盖下的手紧紧攥拳,青筋暴起,他微笑。
“尊上明知故问,我纪家一直在追踪,从上到下,所有的参与者,直接或间接的,都将被纪家审判。”
“那可不要忘记主次,失了轻重。”唐郁审视一番,浅浅点了一笔就不提了。
不就是云家刚好撞枪口了,纪家需要一个发泄怒气的地方?
唐郁留了个余地,话音一转继续道:“倘若解散云家,从此云盈三人不得再以家族名义行事,但同时与纪家的恩怨也该两销了对吧?”
纪顾阳微微皱了皱眉头,终于还是应了他的话:“自然。”
“若恩怨两销,他日他们三人重振旗鼓,重新建立家族门派,纪家也不会阻拦?”
有一就有二,纪顾阳应得更痛快了:“自然。”
“云小姐以为如何?”唐郁转头问起另一个当事人。
云盈清醒多了,悄然打量兄长和亲友的眼色,却恰巧对上他们的目光。
温柔的视线暖洋洋的,正映照了他二人方才所说的话。
“愿赌服输,弟子没有异议。”
话已出口,尘埃落定,剩下的话更容易了。
她对着纪顾阳行过一礼,神色浅淡,语气强硬了些:“试炼已过,结局已定,纪大公子该回了吧。”
纪顾阳转着茶杯,视线纠缠着女子的眉眼,女子倔强面庞带着冷意,分明自己才是胜利者,心底却是说不明的怪异。
最艰难的时候,他曾无数次想过要让云盈得到最惨痛的、血与泪的教训,最后又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放弃,只余对自己的唾弃。
今日结果在他看来也算堂堂正正,分明此行已经达成了打压的目的,心里却算不上痛快。
他狠下心,莫名涌现的几分情绪融为胜利者的调笑:“你不是很在乎家族荣誉吗?我以为你会再找借口推脱一下的。”
云盈早就回到云杉身边——此时她迫切想要看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唯一的亲人,云家唯二的血脉。
分明外人还有很多,分明他们已经足够吸引人注意,如此万众瞩目,如此不合礼数,云杉本该将云盈挡在身后,又或者是打个哈哈应付过去。
可他从云盈的眼中,看出太多复杂的情绪。
——那是他操心太多的妹妹。
那双眼分明一滴水雾都没有,他却仿佛被魇住了一般,缓缓半跪下去。
纪顾阳笑意逐渐消失,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失去了他的掌控。
像是回答他的话,又像是单独讲给云杉听,少女平静至极。
“当时老师说,我和纪大公子立下横跨十年的约定,让这一天推迟十年,不算堕了‘云家双星’的名号……”
“当时年少轻狂、心比天高,一时云端跌落,一眼看不到未来,还连累到家里,说没后悔过那肯定是假的,可又彷徨无措。”
“当时只想证明自己是对的,逞一时口舌之快,拖延云家的破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也就还是从前的……从前的……”
云盈的后背仿佛要被各种各样的视线烧穿,身前人下意识将手搭在她的轮椅上,不想她继续说了。
然而女子却顺势攥紧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曾经的,天骄榜第八。”
给自己拉起最后一道防线,撑起自己的脸面,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依旧自由,依旧骄傲。
“这样一想,我好像也很自私,是不是好像也没那么在乎家族荣誉,不然怎么会十年如一日的蜗居在小小的、黑暗的房屋里,我逃避我麻木,身为剑者连鸣凰剑都搁置放弃……”
“云盈!”云杉听不下去了,“是我忽视了你,你不必……”如此揭自己伤疤。
云盈声音增大:“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可我就是这样卑劣的一个人。”
这会儿什么纪家什么许家都成了背景板,身前人无奈,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想:“你不是。”
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就听那人用及其温柔的、他从未听过的声音,轻轻开口。
“云家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在你身后自私又怯懦地躲了十年……”
“是我错了,哥哥。”
这一刻,云杉所有思绪戛然而止。
他真切看到了云盈眼底真挚的情谊。
他这十年间就是这么过来的,自然也知道一个人燃起斗志的神情是什么样的,仿佛从前种种都一起被理解,情绪也湿漉漉的,无声爬上眼眶,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
纪顾阳冷眼看着,只觉得碍眼。
无比、无比、无比碍眼。
勉强维持住世家风范,他明知答案,却自.虐般问,又像是给他们找不痛快。
“既然之前自私地想要保住云家保住尊严,藏在心里不好吗?怎么现在就说出来了?怎么就放弃了?”
云盈回过头去,视线掠过纪顾阳,落在唐郁身上,倏尔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曾经的我固步自封,看不到未来……可现在我看到了。”
“云家不是我的底气,我自己才是;云家更不是我的脸面……”
她温柔道:“哥哥和岁衡,才是我的脊梁。”
“……”
纪顾阳猛地起身,对着两位尊上草草行过一礼,一言不发撤了出去,颇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
难得一见纪大公子如此无礼,众人还来不及感慨,护道者和许家一众人连忙招呼着离开。
唐郁和御无让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移开视线,坐立不安。
那头云盈继续笑:“云家没了,我们还可以重建,今后种种,我们一起面对。”
纪家牵头的一群人都已经走了,这种话他们再继续坐在这里听有点不合适了吧。
好在云盈他们还是知道场合的,少女讲完,眼看着烦人的一群人都走了,对着唐郁笑吟吟地道谢。
“多亏老师坐镇,否则他们才不会应得这么痛快,又走得这么利索。”
这丫头……心态转变挺快啊。
唐郁感慨,前些天还一副阴郁模样,果然还是经历的不够多,这不,天衍棋盘一出来成长不少。
唐郁调笑:“之前都是骗人的?逗他们玩?”
“怎么会,都是发自肺腑。”云盈看了云杉一眼,摆摆手,哼笑一声。
“云家名存实亡,十年前就该散了,我胳膊肘拧不动大腿,认了也就罢了。”
“可就算散了,只要我们三个还在,未必没有别的可能。我就是要告诉他,这一次,他打不倒我。”
唐郁笑:“那么温情的话被你说这么热血,变脸这么快,也不怕你哥心凉了。”
云盈没吭声。
自从纪顾阳一群人走后,她就没敢再看云杉的脸色,插科打诨,给彼此一个适应的时间。
“鬼精鬼精的。”唐郁竖起大拇指,“我承认你了。”
“老师?”
云盈一怔,瞬间明白过来唐郁话里表达的意思。
之前半推半就玩闹版的师生关系,虽然唐郁未曾反驳,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过,但在得到唐郁认可的那一刻,终于落在实处。
她不得不承认,这种令人心安的感觉确实是不一样的。
看了好一出热闹,一直没什么代入感的御无让和凌歌终于认真起来,挑剔地打量几眼,一个明面上一个暗地里,严肃地仿佛是他们自己收学生一样。
“行了,你们应该还有话要说,本尊就不打扰你们了。”唐郁拍拍凌歌,又给御无让使了个眼色。
“恭送老师,步临君还有师兄。”
“恭送两位尊上。”
目送着三人离去,一直到几人衣衫拂过门框,连影子都看不见。
略显焦虑的静寂中,厅堂上三人半晌没有动作。
许久,才听一道迟疑女声。
“哥哥,你恨我吗?”
*
“如何?”唐郁努努下巴,往厅堂的方向示意。
御无让知道他是要显摆自己新鲜出炉的学生,这会儿得意的,是还计较自己当初不顾身份和云盈对峙的话。
“注意形象。”御无让瞧他那德性,偏不接他话茬,余光扫见凌歌,心里涌上个坏心思。
“你正儿八经的徒弟还在这里,当着他的面向别人炫耀你的学生,不怕人家吃味?”
“你说是吧,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