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穆槿追着那兔子走了许久,忽觉周遭安静的可怕,再回头看时此前的小路不知所踪,四周都已经是陌生之地。恐惧占据了感官,手中的柴火散落一地,他快步背靠到一棵树干上来寻求一丝安全感并且暗暗告诫自己不要紧张。
勉强冷静了些许后,他开始尝试呼唤凤霄的名字,可久居深闺的他哪里会处理这样的意外,颤抖的声音早已出卖了他的内心。
凤穆槿的周围渐渐漫出一股腥骚的气味,耳中又隐约听见了细微的嘶嘶声,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太清楚这是什么声音了,幼时宫人玩忽职守,致使御花园中有蛇类出没咬伤了他,女皇一怒之下还斩了几个宫人的脑袋。
没等他回忆完,这周遭的草地里,石头上,甚至高处的枝丫上都已经爬满了的毒蛇,巨大的恐惧使他整个人跌坐在地,这里的动物甚至植物多多少少都有些灵性,就说这花斑灵蛇,就懂得释放气味吸引兔子老鼠之类小动物,只是这次竟钓来了一只人形巨兔。
凤穆槿不知如何应对这蛇群,只敢撑着身子往后挪,但他不知这花斑灵蛇善于围剿觅食,此刻他的后方就还潜伏着一条。
凤霄赶到时,正见他被吓倒在地,落入了花斑灵蛇的包围中,她动作极快,手中的杀鱼刀已脱手而出,可下一刻这匕首就化成了飞灰,凤霄看着自己掐碎物诀的手,脑海中不断的响起方家家主的话。
此女命宫红鸾陷,影响了她紫微星的走向,乃是死劫。
方家擅卦,能卜算天机,且又是家主亲自起卦,定不会有假,此后凤以初妇夫二人便对出现在凤霄身边的男子严加提防,仔细辨认,凤霄也是个奇人,她自幼老成,与人疏离,房中就没见过男子的影子。
可惜她凤府嫡女的身份让她不得不时常去见那个稳坐凤位之人,这些年她逛花楼,喝花酒,放任坊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满天飞皆是刻意为之,这其中约摸只有古琴这一条才是她真正的喜好,可偏偏因为这么个喜好而出了念秋公子这个岔子。
因念秋的琴技惊艳,连宫中乐人也无法与之相比,这才引起凤霄的注意,之后查他的身世过往时,又发现他本是良家子,但家中因地魔而横生变故,使他身陷囹圄,所以他是极有可能牵动紫微星走向之人,凤霄当机立断将他赎了回去,看在了眼皮子底下。
可此时,凤霄隐匿在半空,看着这个惊慌失措的皇子,有了一丝犹豫。
当朝皇子,身负半口凤气,出生之时又和她一样天降异象,要说影响紫微星,谁又比他更有这个实力呢?
手背上的刺痛感让凤穆槿一下子窜跳了起来,他捂着伤口慌不择路的往后方跑去,两息过后,一道靛蓝的身影从天而至,把他捞进了臂弯。
凤霄抬手掐诀,灵力所到之处,那些花斑灵蛇尽数化为血雾,灵蛇有剧毒,血雾洒落之处,活物登时倒地不起,连带着周围的草木都一并枯萎死去。
单薄的身影跌入怀中,凤霄将他扶住,握住他的手腕问:“咬到手了?”
凤穆槿见到凤霄的一瞬间,紧绷的神经立刻松了下来,对凤霄点了点头,眼神便涣散开来,迷迷糊糊的靠在了她怀中,眉间隐隐有了黑气,显然是要毒发的迹象,凤霄抬手在他眉心一点,人便彻底晕死了过去。
凤霄将他安置在此前的灵泉边上,点住了他周身的大穴,延缓了毒素蔓延,之后搭上了他的脉。
一个深得圣眷的皇子,钟鸣鼎食,一应起居也都有宫侍奴仆伺候,应当身体康健才是,可他的脉位深伏,脉象细弱无力,就是随便从帝都内找个孩童,都要比他健壮一些,难怪祭台登高时,他会虚乏脱力。
此刻,毒素还在以极缓的速度朝着心口蔓延,他的脉象已是极其的迟缓,凤霄盯着这张冠绝于世的脸,若他没有生在皇家,定是会在民间掀起一时的风浪,那她说不定也会不免俗套的见色起意,想要同他结上一段缘。
但这世间最缺的就是如意二字,就像凤穆槿是五皇子这件事,就很令凤霄烦忧,她本想试一试他是否天赋异禀,会成为那道劫数,可那弱到几乎没有的脉象最终使她焦躁的一挥手,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解毒丹。
那解千毒的丹药入嘴即化,凤穆槿脸上的黑气快速的褪去,脉象也平稳了下来。凤霄往刚刚烤鱼的坑内重新丢了一团火,翻动鱼身,等凤穆槿清醒。
此时异变横生,凤穆槿身体一抖,便呕出一口黑毒血来,随后又是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根本不是解了毒的模样。凤霄心下一惊,灵力已经探入他的体内,亲自将蛇毒逼了出来,又掐碎了一颗药丹,敷在了他手腕的伤口之上。
凤霄用的解毒丹是上乘佳品,市面上千金难求,用来解普通的花斑灵蛇之毒本该绰绰有余,对凤穆槿却丝毫不起作用,她眯了眯眼,最终将本源灵力探入了凤穆槿的识海。
识海是一个人最为私密且强大的领域,常人的识海面对这样的强行入侵,大多会使入侵者遭到反噬,即使凤霄这样的境界,也会颇费一番工夫,但凤穆槿的识海就这么轻易地敞开大门,甚至是亲昵着,怂恿着她的灵力进入。
凤霄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将本源灵力送入后,她便快速的收了手,算是勉强稳住了他的伤势。
“母亲离世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那道卦象,她耗费精力排查多年,唯独就没想过进后宫看上一眼,死劫,当真天定?”
凤霄喃喃自语,为他拭去唇角的血迹,随后盘膝而坐,双手快速交织变换,结了一个复杂的灵印,之后她周身的气流涌动,天地灵气与之共鸣,山中飞禽走兽无不四散飞逃。
大量的本源灵力被凤霄从体内抽出,于掌心汇聚,片刻后凝成了一颗圆润的珠子,她双眼猛的睁开,以指为刃,点上心口,瞬间鲜血就如同利箭一般喷出,凤霄用灵力将这股心头血接住,一半引入了凤穆槿的口中,另一半则用咒打入了方才的那颗珠子中。
做完这一切,凤霄算是头回体会了什么叫做身负重伤,她一连服食了十多颗丹药,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之后她把珠子放进了凤穆槿贴身的香囊中,靠在了一旁喘息。
母亲不是没有问过方家主渡劫之法,当时方家主对着凤霄道:“简单至极,你自幼得天授,若是此星现世,你亲手弑之,魄散魂飞,劫难自消。”
简单至极吗?凤霄嗤笑一声,抛开不可虐杀凡俗百姓的祖训不谈,让她一个自幼学习救世之道的驭灵师去杀死一个没有丝毫过错的无知男子,她做不到,更不必说,此人因此会魂飞魄散,难入轮回。
这天道也真是顾惜她,她不过就是动了一丝试探的念头,天道竟已想用小小蛇毒将凤穆槿泯灭于此,这迫不及待的样子,让凤霄很难不去联想。
她凤府几百年来尽心尽责,如果她这个嫡系因此劫消亡于世后,凤府败落,那就无人能当好这把趁手的斩魔刀了吧?
在一个得天授的驭灵师和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皇子之间,老天爷还真是懂得取舍。
半个时辰后,在凤霄心头灵血的滋养下,凤穆槿终于从昏睡中醒来,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逃入凤霄怀里的那一刻,此刻想来,还是心惊肉跳,令他下意识的偏头寻找凤霄的身影。
凤霄此刻正盘腿于树下调息,凤穆槿抬眼,刚好可以看到,为了不打扰对方,他不敢有大的动作,只撑着脑袋细细的观察,可看着看着他倒是先热了双颊。凤霄此人眉宇间英气逼人,又有几分戾气,应是时常出入战场的缘故,可她皮肤白皙,身姿挺拔,与幼年所见的那些虎背熊腰武将外臣又全然不同,哪怕是他的母皇,火凤最尊贵的女子,在这皮囊上,竟然也讨不着好处。这让凤穆槿很难不去想父君要为他选妻的那番话,也不知她年岁几何,是否婚配…
“小郎君,你眼神如此灼热,我可要多想了。”凤霄警觉,凤穆槿一有动作她便已经察觉,只是看着他脸红的样子,又想到了她们之间的孽缘,嘴上忍不住调戏了一句。
“没…我…只是…我饿了。”凤穆槿没能解释出所以然来,只好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那你好生坐着,刚刚那条鱼没烤好,我重新烤一条给你。”凤霄利落的捕鱼杀鱼,随后点火炙烤,凤穆槿像是在看社戏一样,好奇的蹲在一边盯着鱼,像一个孩子一般不时的问,“还有多久能烤好。”
“你刚刚被毒蛇咬伤,现在可还有不适之处?”凤霄一只手翻动着烤架,另一只手自然的搭上了他的脉。
女子的触碰令凤穆槿条件反射想要躲避,可他生生的忍住了这样的想法,一动不动的举着腕子,一本正经的答:“并无不适,驭灵师果真神奇,我生来就比常人弱一些,虽说鲜少有疾病灾祸,但幼时中的一次蛇毒也是要了我半条命的,此次经你之手,竟全然好了。”
指尖快速跳动的脉象让凤霄眉头一挑,她没有戳穿他男子怀春的心思,而是接着他的话头:“你脉象孱弱,我还以为你时常缠绵病榻,汤药不断呢。”
“自幼御医便说我体格孱弱,所以母皇与父君对我格外呵护,许是处处小心,倒真是免了我许多病痛。”
“福瑞之子,多加爱护是必然的。”凤霄没有深思。
“若说这些,你一日救了我两回,才真是我的福瑞吧?我本该好好谢你,可你是凤府长老,必定不缺金银细软,我当真是要无以为报了。”凤穆槿满脸谢意的看着凤霄,片刻后又觉冒犯,只好偏头盯着那烤鱼。
福瑞?救他于祭坛之上倒还说得过去,但这蛇毒,却是她有意为之的人祸,平白让他遭了次无妄之灾,反倒还受了他的谢,凤霄此刻倒有些臊得慌了。
“凤长老,你再不翻动,鱼好像要焦了。”凤穆槿的提醒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快速翻动了几下烤架,将鱼递给了凤穆槿,“好了,尝尝吧。”
随后她把第二条鱼放上了烤架,借着翻鱼的动作将眼神落在了凤穆槿的身上,看他嘟着嘴吹了几口鱼,就迫不及待的小口咬了上去,边吹边吃的样子着实可爱。
“宫廷珍馐与我这山野烤鱼比,哪个更好?”凤霄同样也是养尊处优,旁人谁敢吃她亲手烤的鱼,这也算她第一次给人烤鱼,心里多少想得些好的评价。
“宫内之物虽精致金贵,但御膳房都是提头办事,味道千篇一律的寡淡,哪里能和你的鱼作比,就是那糖雪球也比宫里的点心更有滋味些。”凤穆槿给的评价很高。
凤霄不免窃喜,只不过嘴上还是装作不在意的回:“不过是些粗鄙之物罢了,恐辱了五皇子的贵体。”
“都是食物,坊间百姓食得,我为何不能?母皇常说与民同乐,我若是连同食都做不到,如何成为帝都男子之表率?”凤穆槿眼光灼灼。
凤霄怪异的看了他一眼,不像,根本不像,他和他老娘的与民同乐,那就不是相同的见地,这五皇子除了眉眼上有几分神韵,其他方面哪里像是凤晞渊的儿子。
日头西斜,羽翮的振翅之声由远及近,随后停在了二人身后,她震惊的看着凤霄忍不住问:“您遇魔了?怎么灵力弱了那么多?”
“不要声张,回城吧。”凤霄摆摆手。
见她不愿多说,羽翮也没有追问的胆子,只能乖乖化成黑马。
“山间灵兽喜爱夜间出没,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宫。”凤霄起身,掸了掸土,将手伸向凤穆槿。
凤穆槿没有迟疑,把手塞在了她的手心,但是脸上的热意还是让他把脸扭向了一边。
凤穆槿的手嫩个像白玉豆腐一样,凤霄侧目,眼神落在了他的腕上。
灵血虽好,却也做不到生肌接骨,灵蛇的伤一时半刻无法愈合,她心念一动,把头上的烫金发带解了下来,替他包扎伤处,缠枝纹衬着白嫩素手,倒也不违和。
返城时,凤穆槿的胆子已经大了许多,从群山到帝都的风景,他尽收眼底。
紫藤长廊下,凤穆槿用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拽住了凤霄的衣角,声如蚊讷:“凤长老,日后可还有再相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