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芯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就在保温箱里住了三个月,从小心脏就不好,吃药休息了两年才继续上学。
爷爷奶奶一直告诉她想活命就少哭,少笑,也不要跟人出去玩。刘芯就像块没知觉的石头总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门口从日出呆到日落。
这样的日子是图什么呢?
刘芯望着院里吃石头的鸡。
10岁那年她和福春分到一个班。上学第一天同学就兴奋地告诉她福春是从垃圾堆捡的。
那时福春个子比别人矮一截,每天扎个一高一低的小辫邋里邋遢上学。女孩嫌她脏不愿意带她玩,男孩天天追在后面骂她。有时她跟人对骂,骂不过就蹲在旗杆下哭,然后被老师拎着回教室上课。
刘芯刚来和谁都不熟,总是坐在自己位子上看着周围欢声笑语。
她时常和福春隔着一道道课桌椅,一前一后遥遥相视,然后每一次在福春想要靠上来时就收回视线趴在桌上假装睡觉。
小孩其实很势利眼,别人看不上的东西自己也绝对不要。虽然都是没朋友,但她和福春不一样。她是不熟,不是讨人嫌。
再抬头,福春已经像只瘪掉的气球耷拉在桌上。
人活着图什么呢?没朋友,没意思。
*
咕——
福春肚子叫了一声。
“小熙饿了吧?”刘芯从她身上起来,亲密地挽住她胳膊,另一只手捞过福春脸颊靠向自己然后亲了一口,“走,去吃饭。”
话是对福春说的,眼睛却看向几米之外。福春转头,陈悦目慢慢走上来。
“你来啦?”她扫一眼周围见夏良协没在也没追问,“去吃饭吧?”
“好啊,带你去海港街吃希腊菜。”陈悦目站在福春身边摸摸她脑袋,手自然搂住她脖子往自己身边带。
他站直身体俯视刘芯问她:”以前没吃过吧?”
言行之low,让福春都“为之侧目”。
刘芯抬起头微笑回答:“刚和小熙说好了去吃海底捞。”
“高科技勾兑的东西别上赶着往嘴里送了,吃些好的吧。”
“最好的菜都是拿大粪浇出来的,去吃吧!”福春一巴掌推开陈悦目,“我说你瞎嘚瑟什么?”
“我在你眼里不就这点价值?”陈悦目压下情绪,“福春,我无所谓你把我当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
福春有点闹不明白他耍的是哪出。陈悦目那死脾气抽冷子上来能把人气死,她现在一堆事也懒得去哄他。
反而是刘芯见气氛不对在旁好言相劝:“他对我说这话肯定不是故意的。”
福春更生气了。
“他就是故意的。”
陈悦目恶狠狠瞪着刘芯,“真看不出来,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福春给他一脚,“陈悦目你够了啊,我现在没空管你听到没有?我和大姐要去吃海底捞,敢跟过来我打死你。”她说完拉起刘芯就走,走的时候刘芯还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根本不掩饰炫耀得意。
陈悦目现在回想起来和福春的几次争执这人都在场,煽风点火的本事简直登峰造极,让他掉坑里还毫无察觉。
“傻子!分不清好赖。”陈悦目在原地咬牙咒骂。
福春永远傻兮兮的。
*
刘芯养了条狗,是一条灵缇犬。城市里养大型犬不方便,父母便把狗送到了乡下给刘芯解闷。
养狗之后刘芯天天带着它上下学。福春也是那时突然跟她变亲近。
小学那段时间学校里有一群男的经常欺负福春,每天放学路上捡地上东西砸她。福春被打怕了就想找个地方躲,一来二去发现躲在刘芯的狗身边他们不敢靠上来。
灵缇天生亲人不会乱叫,但这只灵缇犬由于受伤的缘故性格极为敏感,察觉到一点敌意就会狂吠不止。有时他们把石子误砸在刘芯身边,刘芯就把狗绳暗暗松开些,大狗立刻冲后面嗷嗷狂叫把那群臭小子吓跑。
“亚瑟!”她假模假样喝住,扯扯狗绳又转身继续向前。
福春总是凑上来挨在亚瑟身边摸它。她不敢跟刘芯说话就一个劲摸狗,“大狗真乖,真漂亮……”
亚瑟很享受地哼唧着让福春多摸它。
从此以后每天放学福春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像恰巧走同一条路回家。
刘芯不想和福春太亲近,这点福春自己也清楚。她从不主动跟刘芯搭话,有时就是摸摸亚瑟喂它吃点东西,然后就离得远远的。只有在那群男生朝她扔东西的时候她才会靠近躲在亚瑟身边。
那天是亚瑟突然停在半道上。
福春走到半路停下来。刘芯知道她鞋坏了,早上来学校的时候她就看见福春的鞋带松松垮垮的。她不想多管闲事,做多了她也要被人找麻烦。家里为了她治病已经很费心,刘芯要做个乖小孩不让家里人操心。
“亚瑟,走吧。”
亚瑟一动不动,刘芯知道它在等福春。畜生比人纯粹,走得近些便掏心掏肺。她没力气拖它,只能跟着一起站在半道傻傻等人。
最后福春光脚跑过来的时候一头扎进她怀里。亚瑟叫着把那群小流氓赶跑,福春哭得稀里哗啦,把眼泪鼻涕全蹭她身上。
刘芯吓了一跳,心好像被捏了一下,扑通扑通的,活着的感觉头一次那么清晰。她明明想推开福春,手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活着图什么?刘芯问自己。
*
“姐,你吃油碟还是吃麻酱?”福春端来三碗蘸料放桌上,擦擦手给了陈悦目一个白眼。
福春把他叫到一边警告不准再犯浑,陈悦目低眉顺眼答应,等福春去拿水果后扭脸便对刘芯发难:“真看不出来,我说怎么每次你在场我就跟福春吵架。挑拨是非的功夫炉火纯青,小瞧你了。”
刘芯虽然读书一般但是小时候没少跟老人念佛经听道理,早早体会生命的脆弱让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豁达与通透。没有平日里那副温吞窝囊的模样,陈悦目夹枪带棒的攻击被她转瞬绵里藏针原路奉还给对方。
“你跟小熙吵架是你们之间有问题,感情要是牢固怎么会经不起三言两语挑拨?”
什么叫人不可貌相陈悦目算是领教了,居然被这个蔫了吧唧的赖瓜耍了好几次。陈悦目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要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
他阴恻恻放狠话:“你承认你在挑拨是非了?劝你趁早掐灭那点妄想,治完病就赶紧回乡下等死,少围在福春身边碍眼,上不了台面。”
刘芯不禁莞尔,靠在椅背上语气悠哉:“我当文化人多有涵养呢,原来着急了也一样拿嘴放屁。”
陈悦目面色铁青,戳心戳肺回击:“比不上你卑鄙,惺惺作态让福春给你挣手术钱,大姐当的可真好意思。”
这事戳到刘芯心窝子上,她顿时面色阴沉:“我不要她这样做。”
“马后炮。”
“我没有!”
两人坐那剑拔弩张,等福春端着水果回来刘芯立刻在那抹泪。用脚想都知道是谁干的缺德事。
福春发火骂刘芯:“你有病啊出来吃顿饭也哭。……为什么哭!不说实话我再也不理你了。”
陈悦目明白对方指桑骂槐,冷脸道:“福春你想骂我就直接骂,少在那拐弯抹角。”
福春转头眼神忿忿:“绿茶屌。”
陈悦目黑脸,为了不徒担虚名,他索性不客气地“绿茶”一回,“她自己坐那哭也赖我吗?”
“好好一个人无缘无故坐那哭?!”
“嗯。”
“你见哪个正常人好好的就哭了?”
“神经病呗。”
“陈悦目别逼我给你两个嘴巴子!”
“福春你就仗着我……”
刘芯不想再纠缠这事,眼泪一擦哽咽着圆场:“没事,是我自己爱哭,就是快做手术了有点感慨。”
“真的?”
“真的。”
福春火气上头,即便刘芯不计较她也不想放过陈悦目,心里就是莫名有股火想冲他撒。
“讨厌死了你。”她说着又上手拧陈悦目耳朵,“吃个饭也不安生,专找晦气。”
对面被揍没吱声,脸红彤彤的倔模样一时间又让福春看得心软,她收了手找个由头把陈悦目打发走:“去拿碗糖水!”
陈悦目看她一眼,默默起身走去调料台。
福春坐在位子上不自觉盯着他背影看。刘芯将福春的神态全看在眼里,她慢吞吞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
等走了好一会,福春才反应过来对着空气说了声好。
*
陈悦目没去他们座位附近的调料台盛东西,离开座位后他去了趟洗手间看见附近调料台没人就干脆在这给福春舀糖水。
刘芯拿个盘子静悄悄来到陈悦目身旁,“我没想过和小熙成为朋友之外的关系。”
“特意找过来就是为了解释这个?”陈悦目眼神不屑。
刘芯在旁边慢吞吞够起夹子装小菜,“小熙很喜欢吃这个鱼皮的。”她装好又去挑旁边小菜里的毛豆,仔仔细细盛了一个小堆。
“多盛点啊,你也就为她做这些了。福春上大街要饭你就给她弄个碗。”
陈悦目的冷嘲热讽没有激怒刘芯,听他这样说她反而气定神闲:“我也希望能为她多做点,但是没有时间了。”
她仰头看着陈悦目:“其实我挺能理解你的,爱得再深也占不到她心里一个角。”
陈悦目停下动作,咣地把碗放在台面,声音冰冷:“别逼我在这翻脸。”
“你要像对付晓柔前夫那样整我吗?不用,我就快死了。”刘芯很平静,平静得透出一丝苍凉,“我们都比不过一个死人,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和那人一样在小熙心里无可取代?”
福春心里有别人陈悦目知道,这已经是横在他和福春之间的一道坎。关于那个人的事福春从来不说,陈悦目连自己的敌人是圆是扁都无从得知。
“他死了?”
“嗯,好几年前就死了。”刘芯把盛满小菜的盘子递过去,“两年前的四月十四日早上,我们村附近那条沿海公路发生过一起车祸,死的那人就是凶手,是不是很凑巧?”
“你想说什么?”
刘芯的回答耐人寻味:“都是因果报应。”
背景乐曲忽然跳帧,欢乐的歌声在重复中逐渐诡异。人群嘈杂在耳边渐渐模糊疏远,刘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留陈悦目一个人站在那久久不能回神。
*
“我和大姐还有事。”
等陈悦目回到座位发现她们已经买单走人,福春只匆匆发了个微信告诉他。
陈悦目有很多事想问,想问刘芯为什么在这时告诉他这些,又为什么不把话说全。刘芯在暗示他什么?
陈悦目想起过去种种,脑海里有一个念头猛然被捕捉到,从刚才刘芯就一直在说自己活不了,他背后惊出一层冷汗,快速离开店里拨通福春电话。
“喂?”
“你们在哪?!”
电话被挂断,再打过去的时候已经关机。陈悦目立刻打电话给阮晓柔和花康宇。
“大姐不能害她,兴许是手机有问题。”
“你敢赌吗!刘芯一直要死要活的你敢保证她不会发疯?!”
电话对面沉默。
“我现在报警,你想想她们能去哪里!”
花康宇打来微信说明情况:“我刚才报警了,你沿着海边找找,就我们村附近那片海。大姐总念叨那里。”
陈悦目按掉手机一个大拐弯向海边驶去……
海浪卷成一道道白线扑向沙滩。福春搂住刘芯坐在老旧的大太阳伞下。
“姐,咱们叫二瓜和呆子也过来吧?”
“她们一个要上学一个要开店哪有时间?”
福春皱皱鼻子,“说好了我开车我们四个一起来的。”
刘芯看着大海笑说:“这样就很好了。”
“渴不渴?我去买水。”
刘芯拉着她突然提议:“给我挖个城堡吧?咱们上次说好要做个城堡的。”
福春不明所以,她让刘芯坐在她旁边,自己两只手开始吭哧吭哧刨坑。
“我去前面捡点小贝壳做装饰。”
福春:“别走远了。”
城堡堆起一个雏形,里面有阮晓柔喜欢的花园,花康宇想要的阁楼书房,大大的城堡里住着她们四个还有各自的家人,福春在旁边又垒起一座小屋,“姐,看我给你建个私人医院!姐?”
远处只有海浪卷沙,福春抬头张望,海岸空无一人。
她冲向海边大叫:“刘芯——!!”
汪洋中一个黑点晃动,福春抬胳膊抹掉眼里的泪扑进海中。
海面翻涌,日光之下恍若梦境,海水碰撞喘息,她们在中央是彼此唯一的浮木。
“你要干什么!?”
刘芯扯开福春的手,“让我死吧,求你。”
“我求求你了!”福春仰天哭喊撕心裂肺,“手术的钱我凑到了真的凑到了!”
刘芯的眼泪融入大海。
“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离不开的人其实是我。”
“那你就别离开啊,寻死腻活的干什么,我说了我不会丢下你。”福春牢牢抓住她,海水杀得抓痕生疼。
“小熙,我就是个累赘,你不要再管我了。”
长久以来病痛侵蚀的不仅是身躯也让她的精神伤痕累累,这个身体总要修修补补就像乡下那间破屋子。刘芯不想让身边人跟着她一起受折磨。老天给她以这副身躯做开始,她唯一可以选择的是带着这副身躯在某时某刻走向结束。
“是谁跟你说的?是不是陈悦目?!”
“你还惦记他。”刘芯连连摇头,“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不会的,我不能没有你。”福春拽着她走向岸边。
“你成全我吧,汤春福。”
福春停下动作,僵滞回头。
“有些秘密应该带到棺材里……”海浪摇摇晃晃把刘芯挤到福春身边。四月十三日那天,刘芯在海边许愿,想好好感受一次心脏的跳动,如今已经死而无憾。
大海为她们见证,阳光之下真相无所遁形。
刘芯喊道:“我能为你做任何事!”
陈悦目站在海岸边目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