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钟声敲响,2000年的初雪如约而至。
不论时间如何变换,季节更迭都遵循着古老的规律。新年这天,佐为站在进藤家二楼卧室窗边,满脸幸福地欣赏着雪花从天空慢慢飘落的轨迹。平安时代的雪,江户时代的雪,平成年代的雪,下落的速度都是一样的,就像人们对围棋的喜爱那般。
佐为轻轻掩住眸中的感慨,只觉百感交集。他同光一样深爱着围棋,怀抱着一样的执念,追求着一样的境界,那种情感或许有些走火入魔,却也再真切不过。
“感谢上天……让我还能陪在小光身边。我不贪心,只要让我静静看着他成长就好……”
这是他的心声,小光听不到。
进藤光靠在座椅靠背上,倒转过头来,望着上下颠倒的幽灵。
“佐为?你在看风景吗?”
幽灵微微一笑说:“小光,外面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今年也会是充满希望的一年吧。”
听佐为的声调像是已经放下了很多过去在意的事,从侧面看着他温和的表情,光有点小小的伤感。
特别定段赛告一段落,本因坊预选他也顺利通过了,一切都朝着最积极的方向进展……那么,明年的5月5日,这个让人操心的幽灵还能留在房间里吗?如果再面临一次选择,他还能认真倾听佐为的话语吗?能把没下完的那一局下到最后吗?
幸运与不幸的分界线模糊不清,他深刻地察觉到,“渴望”与”贪欲”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正在逐渐拉近。
偶尔,只是偶尔,进藤光的心里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向往,向往自己和佐为真正融为一体,那样的话,不论是佐为还是他都会轻松许多。
可是两个人的灵魂就是两个人的灵魂,谁也不能自作主张地将他们变成一个人。
而且有一件事是只有两个人才能做到的——
那就是对弈。
进藤光拼命地摇了摇头,对佐为展露笑颜。是啊,他已经决定不再分心了,围棋之神是为了让他和佐为对弈才把佐为送回来的,他要做的只有下棋,仅此而已。围棋,塔矢,佐为,他全都要。全都紧紧攥在手心里。
“不想这些了,出门!出门!”
“好耶!出门!”
一人一魂走上新年首日的街道,到处都装饰着喜悦的彩灯,东京塔也点亮了特别的七彩颜色。双脚踩在雪地上,吱嘎吱嘎的声响格外可爱,让光忍不住多踩了几脚,一条,两条,三条,他努力想把脚印踩成一条笔直的线,一不小心歪了身体、就有种从高楼坠落的惊险感,吓得他捂着心脏拼命调整平衡重心。
“哇啊——”
幼稚鬼进藤光戏剧性的大叫直接遭到某人目击。
“……你在做什么,进藤。”
是塔矢亮。他的表情有点无语。
今日的亮身穿深紫色的传统日式和服,羽织前挂着一颗白色的羽织纽绒球,和雪天十分般配。不愧是贵公子,冰天雪地还穿和服,丝毫都不嫌冷。
“塔矢!我……我这是童心未泯啦。好不容易休假几天,当然要玩个痛快!”光顿时红了脸,但还是理直气壮地说了下去,“你也一起来!”
“啊、你别胡闹……”
一秒之间,一堆小小的雪团已经钻进了塔矢亮的后脖子,冰冰凉凉的,他一个激灵想把雪掏出来,却误打误撞摸到了光的手,雪团反倒掉得更深了。亮破天荒地大叫出声,光连连道歉,一不留神就被对方捡起一块更大的雪塞进了脖子,好刺激的凉意,光一边反击一边防御,最后一屁股摔进公园的草丛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哈!你不也是个幼稚鬼嘛,塔矢!”
“是你先动手的!”
怒气冲冲的亮在棋盘外十分罕见,今天也算解锁了稀有画面吧。进藤光笑了半天,才慢慢直起腰,问身后的幽灵:“……我们今天要做什么来着,佐为?喔,对了,是不是要去找伊角先生他们下棋?”
他总算想起了今日出门的本意。
“下棋?当然要!绝对要啊!”
佐为欢笑着条件反射地蹦来蹦去,看到他单纯的快乐,光感到心口涌出一股暖流。
在下次正式比赛来临之前,光打算自己先休养生息一番,免得久原又来耳提面命八百遍“棋手的健康管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脆让佐为过过棋瘾,于是进藤光约上了全部能叫动的围棋朋友。
即使是新年第一天,这群棋痴聚会的唯一理由也只是下棋。上辈子似乎也经常这样,大家一起跑去和谷租的单身小公寓里,挤在一起喝酒,看完红白,吵吵闹闹地复盘,醉酒之后把棋子弄得到处都是,酒醒了却谁都不认账、最后一定是伊角无可奈何地主动收拾,可好笑了。
不过那时塔矢亮都不参加他们的酒桌活动,只有进藤光单独叫他去神社初诣,他才会出门。
没想到今天他愿意来……是性格变了吗?
这边光和亮还没踏入伊角的房间,那边和谷已经迫不及待地开门出来迎接了,他脸蛋也红扑扑的,好像刚打完一场雪仗:“进藤,塔矢,还好你们来了!下周就是新初段联赛了,伊角先生紧张得要死,快给他来顿心灵按摩吧,我们正在轮流和他对局呢。”
房间里院生们都在,包括久原,他咔嚓按下快门,看来感冒已经痊愈了。见到这群老熟人的面孔,光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新初段联赛……伊角先生的对手是桑原老师吧?”他走到棋盘旁,问。
伊角叹了口气,为了习惯穿正装的感觉,他今天也坚持穿着西服出门,坐姿都笔挺笔挺的,连带着嗓音都成熟了三分:“是的。我不太擅长和年长的对手下棋……桑原老师一看就很会心理战术,恰好是我最怕的类型。万一在镜头面前丢脸就坏了。”
所以他才在苦练正坐。院生之间对弈确实没那么紧张,多数人都是盘腿下棋的,在幽玄之间那么典雅高贵的地方,还真不敢跟平常一样。
“太在意的话说不定会弄巧成拙喔。”光给出了成年人的建议,“顺其自然就好啦!反正输给桑原老师也不丢人!”
伊角无奈滴汗,“还没开始就想输的事怎么行……”
“话说回来……”盘腿坐在一旁的和谷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为什么你俩都不是初段了,还能参加新初段联赛啊?”
矛头直指进藤光塔矢亮两人。房间里的众人也都齐刷刷转向他们,似乎抱有相同的疑问。
光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
“嗯?因为要是只有一场比赛的话,就不能叫‘联赛’了吧。”
和谷冲他伸出了食指,吼道:“关键不在这里吧!‘进藤四段对森下九段’,而且还是分先,已经完全和新初段联赛没关系了!”
“毕竟要是让二子的话,森下老师就彻底没法下了呀。”
“什么啊这个语气!真让人不爽!”
抱怨归抱怨,和谷也明白,这是事实。进藤能下赢白川七段,那跟自家师父平起平坐也绝非痴人说梦。自己明明发誓要追上进藤的,结果半年过去了,进藤的影子都没摸到,连追上伊角先生的目标都遥遥无期,他得加倍努力了!
光看出他的不甘,顺便扯出了塔矢亮分散火力:“塔矢也一样啦,‘塔矢三段对岩名九段’,也只是让先而已。和谷你倒也说说自己啊,院生第一名现在被越智偷走了,你难道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给我快点追上来啦!追上来!”
“???进藤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跟我老师一模一样!”
“别说废话,现在就快来跟我下一局!”
进藤光,被森下茂男附身。
和谷不知道的是,上辈子光就是天天在森下研究会听森下老师这么念叨,才会学得如此惟妙惟肖。
冬天的被炉十分温暖,几个人缩在桌边,直接都不想从里面出来了,棋也下得越来越困。只有轮到塔矢亮上阵时,整个房间的人都会被突如其来的冷气冻醒几秒。
这时,门铃声“叮咚”响起。
还有其他人没到吗?
伊角和颜悦色地抬起头,“喔,是他们来了。九星会的朋友们说也想见识见识进藤的实力,我就给他们打了电话,你们不会介意吧?”
光直接叫了出来:“九星会!就是和中国棋手关系很好的那个社团!太好了,我还想跟他们打听打听中国的事呢。”
久原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
这家伙,对中国的兴趣还没消失啊。
据九星会所言,中国新生代棋手的综合实力还不如韩国,但胜在人口基数大、训练体制也有优势,一二十年后有机会出现颠覆世代级的明星棋手。可是,仅凭这一点,值得进藤如此在意吗?
上次来日本的杨海,棋力也只是正常日本七八段的样子……
从伊角家告辞后,久原木子郎也一直一言不发,甚至沉默得有些过分了。在他心中盘算着某个特别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主角还缺一个实施计划的契机,只差这个契机。他早就知道进藤光就是sai,过去的几个月进藤光的进步也确实令人惊叹,然而,久原还是不得不承认:即使是进化后的进藤光,离真正的“sai”的实力也尚有显而易见的差距。
问题的根源出在“sai”的真面目上。他曾说过自己可以不在乎,只要进藤光能继续下棋就好。但事实是,如果想让进藤光继续进化,他就不得不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已经不是能用一句“不在乎”就搪塞过去的阶段了。
想突破现在的进藤的瓶颈,就必须了解sai的本质。所以他才会跟踪进藤塔矢到因岛。但真相还处于扑朔迷离的雾气深处。
进藤那莫名的焦躁,便是强有力的证明。
——他得做点什么。
与久原木子郎的决心一起到来的,是2000年的新初段联赛。
进藤光vs森下茂男,日本棋院成立以来破天荒第一次以分先形式的新初段联赛,观战者依旧熙熙攘攘。绪方掐灭烟头走进室内,却发现桑原本因坊早已坐在电视机前默默等候,见到他现身,桑原“呵呵”一笑,招呼他在旁边的位置上落座,似乎毫不惊讶。客套间,绪方瞟了一眼四周,今天的人数不比特别定段赛最后一局时少,院生们也挤在墙边肩并肩地站着,明明这种水平的对局,他们就算看了也未必看得懂,只是出于对进藤本人的兴趣……吗,绪方本想如此批评他们不务正业,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不是出于对进藤光的兴趣,他大可等到下下个月的名人战循环赛再直接与他交手。可他等不及了。连他本人都无法解释这种执念的来源。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光是看着多没劲呐,绪方君,我们来打个赌吧,你觉得谁会赢?”
桑原本因坊砸吧着满是皱纹的嘴唇,饶有兴致地用食指关节叩击座椅一侧。站在墙边的院生们惊得脸都绿了。桑原老师这潜台词是,进藤那小子面对职业九段也“有可能”会赢?
绪方不动声色地重新点了一根烟。
“进藤吧。”
“嚯嚯……这可真是不巧,老夫也想赌这小鬼,看来赌约是没法成立了。”
进、进藤光究竟是何等怪物?听到桑原的回答,和谷顿时失去了继续在这里看下去的勇气,他何德何能觉得自己能以进藤为目标?进藤今日的对手可是自己从未看清过真实棋力的“地狱黑熊”——森下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