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难算过来了。棋盘上到处是战火导致的破绽,谁先发现,谁就能占据先手,然而顾此失彼,必须挽救的失地实在太多,不可能面面俱到,补了这边、那边就开始失火,火灾一旦蔓延,就可能殃及全盘。光久违地感到了分身乏术的疲倦。最近他一直在赢,赢得还很轻松,导致他差点忘记了与实力相当的对手博弈是怎样的感觉,最后的最后,双方都交战到奄奄一息,精疲力竭,盘面还是十分胶着。
可直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有放弃。
耳边一直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在劝说:算了吧,已经赢不了了,你只是偶尔输一次,输给七段不丢人,你尽力了。但他无视了这种虚弱的声音。他就是要赌,赌到最后一定会出现生机。
“真难缠……不过,你的挣扎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很优秀,进藤君,新初段能和我这样的七段下成平手,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很遗憾,就让我暂时为这个奇迹画上句点吧。”
白川在他认为能确定胜负的乾坤点位,放下最后的黑棋。
光倒吸一口凉气。
屏幕前的久原木子郎也倒吸一口凉气。
胜负已定。白川有些心有余悸地望着棋盘。
结束了。
当他这样想时,却听到进藤光手中的白棋又一次落下的声音。
……什么?他还有棋可下吗?都到这种地步了,只是出于意气用事、不愿认输吧,对于新人倒是很正常的心理,即使胜负已分,也想多苟延残喘一会儿,白川理解这种感觉,他摇了摇头,愿意陪对方下完剩下的几颗子。
然而,白川抬起手时,却发现,刚才的白棋落在了意料之外的地方。
“咦……?”
白川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枚白棋,仿佛那里形成了一个黑洞、可以把周遭的一切都吸进去。
吞咽口水的声音十分明显。
下在这里……难道说……
“啊!”反应过来的白川顿时用手按住了嘴唇,他不想在这种场合发出惊叹,但冷汗已经迅速爬上了浑身上下,脚麻得一动也动不了,“居然……”
居然被他找到了起死回生的办法!
天旋地转。记录员在纸上用笔沙沙记录的声音是天地间仅存的声响,白川感到周围的景色在飞速旋转。
不,这不可能,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计算过了,结果应该是自己赢半目才对!可是刚才的这个位置……会让结局变成进藤光赢半目!
半目之差,但赢家已然交换!
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失误!留下这样一处疏漏!
等等,也许不是疏漏,是进藤光故意留到现在才引爆的定时炸弹……可一般人真的能做到吗?从开局就埋到现在的伏笔,草蛇灰线,制敌于不可见之间?
佐为也和白川一样,有些吃惊于光的进步。他以前不是会在意这些小技巧的人,因为多数时候,棋士的胜负要依托于更大的局面才能分晓,但为了在劣势里翻盘,他什么计谋都用上了——即使是那些不被主流声音认可的奇技淫巧,甚至不算有风骨的棋士乐于使用的小花招,他毫不避讳,只要能绝地求生,通通都安排上。
在赢面前,一切原则都可以暂时搁置。竞技运动的精髓就是超越极限。当然,盘外招他还是不屑使用的。
久原阴沉的脸色直到这一刻才稍有好转。
他赌对了。进藤也不是完全没有开窍,他平时说的话,对方多少有往心里去。就先放过这家伙前半段发挥失常的罪过吧。
棋盘前的白川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到白川那样惊愕的眼神,知道大局已定,光终于松了口气。
“……赢了。”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之后,连续一周积攒的疲劳也一股脑涌了上来,进藤光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累过。要是久原还在,肯定要针对他不让人省心的臭毛病大骂一通了吧。脑子晕晕乎乎的,他也顾不上从对局室外传来的观战者们的高声惊呼,只努力不让自己在棋盘面前倒下。
“小光!”佐为看出他的不正常,心急如焚地喊道,“你还好吗?快去坐着!”
就在他的肩膀摇摇欲坠之际,一只宽大的手拦住了他下落的路径。是白川道夫,他从对面的坐垫上单膝跪地站起身,帮光稳住了双肩,以免在镜头前给大众带来惊吓。
光感激地笑了笑。他的头还是很痛。说实话,刚才这局棋,赢得太惊险了……到现在他都还在想着那些穿梭在脑海里的可能性……
“真没想到。”白川的说话声将他拽回现实,“你能这样推翻我的期待。太了不起了。”
势均力敌的交手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刻。
白川看得出来,进藤光拥有恐怖的潜力,今天的他是状态不好,否则想赢自己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事。在这一刻,白川对他的认可已经变成了尊敬,能在陷入劣势后还咬死不松口,单凭这股执着都叫人不得不佩服。
光对佐为比了个“我没事”的口型,试着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嗯……因为我有……不能输的理由。”
“理由?”
“我和某个人约好了,要下出真正的神之一手。在那之前,我不能输。”
这句略显幼稚和中二的台词,让白川略微意外之余,又有点明白了他的意志的来源。围棋就是与人的算力极限对抗的运动,连机器都算不过来的可能性,靠人脑的运算、和前人积累千年的经验,才能离神之一手越来越近。进藤光不是“小小年纪却能下赢七段的天才”,而是“为了将过去与未来连接起来而努力”的、有自己想法的棋手。只有把人生都献给围棋事业的人,听到这种话才会感动。
共鸣只在高山流水之间。
白川扶他站起来,到一旁的椅子上休息。这时,天野等一众记者慌忙挤入对局室,匆忙拍了几张棋盘,一个劲地关心起他的身体状况来。还好,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只是正常的应激反应,并无大碍。在那之后,小个子的古濑村举着棋谱记录纸、径直冲到门外,大嗓门地喊了起来:
“——出来了!特别定段赛的结果!”
消息一出,全日本的围棋爱好者都沸腾了。
“我靠!真的假的……白川老师输了?!怎么会?”
“不会吧,他才13岁啊,去年这个时候围棋界都查无此人,今年居然就能赢七段?!疯了疯了疯了……”
“塔矢亮呢?塔矢亮也赢了吗?”
“不……塔矢中盘认负了。不过我看了那一局,也是好棋,真难以想象他到底是怎么和仓田七段下到那种地步的……”
“啊啊啊啊啊!小老师!就差一点!可恶,进藤这家伙怎么能赢呢!”
“段位呢?最后确定的段位是多少?”
大家的心都悬得高高的,胃口吊地那叫一个浑身难受,经过为期一周的漫长商榷后,日本棋院东京本部才终于对外公布了进藤光、塔矢亮两名新职业棋士的最终段位:
进藤光,认定为职业四段。授予连续升段同等奖金。
塔矢亮,认定为职业三段。授予连续升段同等奖金。
双子星,一同飞升“货真价实的明星”。
久原编写的棋谱集上市即售空。多数人其实未必看得懂这里面的对局,但怀着为围棋双子星传说添油加醋的热情,鼓吹一把未来新星总是可以的。就连直播的定段赛都把电视台收视率冲到新高,显然,人们对进藤光的兴趣早已破圈,一些完全不关注职业围棋的圈外人都能兴致勃勃地讨论上几分钟“进藤光和塔矢亮谁更有望拿到第一个头衔”。冷门的围棋运动,忽如一夜春风来,变得生机勃勃。
书报亭前的红衣青年吹了一声口哨,他戴着墨镜,皮肤黝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拿起《围棋周刊》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吐槽了句:“下赢了七段却还是只给四段头衔吗?日本棋院真小气啊。”
旁边的朋友哈哈大笑,“这你就不懂了,门胁先生。重要的不是段位,而是他们改变了规定。规定既然能改一次,就能改二三次,假如进藤真的拿到世界冠军,破例直升九段也不是异想天开——最最重要的就是这种让人畅想未来的可能性。你要是今年去参加职业考试,说不定也能破格升段呢。”
“我?这个不可能,我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是新初段前后而已。”
“那可未必。听我的,明年一定要去参加考试!”
门胁半推半就地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行,为了见到这个进藤光,有一试的价值。”
任何一个蓬勃发展、冉冉升起的行业,优秀人才的晋升都犹如坐了火箭,这可是围棋文化后继有人的好兆头。业余的世界居然也能诞生这样可怕的对手,门胁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危机感,也许他沉浸在“最强业余棋士”的头衔下,不小心就错过了往前冲锋的最佳时机。
现在也还不晚吧,去到日本棋院,就有机会和进藤塔矢他们对弈了!
他猛地抬起头,往前走去。
结果出来的这天,叶濑中围棋部则专门为庆祝这件事办了个小型派对。地点就在化学实验室,不过装饰上漂亮的鲜花彩带,看上去也蛮像那么回事,唯一的遗憾是进藤光本人因为临时被棋院的人叫走出席活动、无法赶到现场。好不容易做好的拉炮没派上用场,藤崎明有些丧气地望着窗外的广告牌,上面居然贴着进藤光形象的巨幅海报,应该是棋院批准后让他接了一些奇怪的围棋文化推广工作。
围棋部里的新人也一夜之间多了起来,小池激动地翻看着笔记本电脑上的论坛消息,“诶?网上居然有人出5000日元买进藤的签名!我们赚了!”
“你也舍不得卖吧。”
“那倒是……”
新人们这么激动,也不知道是真喜欢围棋还是单纯是进藤光的粉丝。虽然进藤本人不是叶濑中的学生,但他经常会来叶濑围棋部给他们讲点小课,出于这种好处,才有不少新的入部申请,三谷对此嗤之以鼻。不过,他转了转眼珠,显然还有别的牵挂。
“你不高兴吗,藤崎。”
藤崎明“诶”了一声,才闷闷不乐地说:“高兴是高兴……可是,总有种……小光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抢走了的错觉。”
“噗。”
“你笑什么啦,三谷君!”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下棋吧。”三谷把棋盘推到她面前,看她还呆呆地看着自己,清了清嗓子,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12月的院生考试,还需要三局棋谱对吧。”
“嗯,我还没准备好呢。”
“这次我也跟你一起去。你要是还落榜,我可饶不了你。”
从不袒露真实想法的别扭三谷居然对她说出了这样富有人情味的发言,这让藤崎明一时惊得不知所措,她上次参加院生考试失败后消沉了好久,小光又一直很忙,鲜少有和他聊天的机会,本来想着,或许自己确实没有走职业赛道的天赋,就这样算了吧。没想到,向来反对走职业路线的三谷,会对自己发出邀请。
她有些迟疑地确认道:“三谷君……你的意思是……”
“快下,趁我后悔之前。”三谷不耐烦地拿棋子敲了敲桌面。没有让子,但需要让先,这是他们最近对局的常态,两人的水平相差已经不远了。这家伙态度还是这么恶劣。但藤崎明突然开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多出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太好了!谢谢你三谷君!我好高兴!”
“唔,别靠那么近。”
“我一定要考上院生!考上院生,然后,像梅泽小姐一样让更多的人喜欢上围棋!因为下棋就是很有意思呀!”
“都说了别靠那么近了!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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