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能被对手通过神情猜到想法。”
进藤光习惯了塔矢亮的杀气,所以从未指出过这一点,但亮在下棋下到认真状态时的表情和平时总是判若两人,尤其当对手是虎次郎这种高手时,他总会不自觉进入心流状态。
一旦乘上心流,就无暇顾及表情管理了。
两个月前的塔矢家书房,虎次郎坐在棋盘对侧,和亮进行着对弈时,给出的第一句建议就是这句话。
“塔矢君的心情总是写在脸上呢。”
“诶?有吗。”
“是的。惊讶的时候,吃力的时候,以及准备殊死一战的时候,都暴露无遗了。”
可能因为是幽灵的缘故吧,虎次郎对人类的观察比一般人更细致入微。他本就是心思细腻的棋手,否则也不会因为害怕佐为的光辉、而让出下棋的全部机会,更不会因照看患病的友人而染上恶疾、撒手人寰。亮歪了歪脑袋,似乎还没考虑过类似的问题。
然后那一局果然是亮惨败。
今天的对手是最熟悉他的芦原,如何在他面前隐瞒思路,是亮对自己的考验。
“……游刃有余的感觉啊。”芦原果然已经在判断他的神色了,“该说真不愧是小亮吗,应对我已经不需要认真了。”
那他就趁着小亮松懈的机会、一举反击!侵掠他的四角!
就在这里先占到优势!扩张吧!眼下不是藏刀的时候了,亮剑逼他应战!然后用比风更疾的速度,最凶悍的刀,斩断大龙!
进入职业世界两年,芦原相信,每日艰苦的训练和竞技、以及无数次面对高手的惨败,都让自己与过去不同了。要是小亮还以为他是老样子,就在这里绊倒一次吧!这也是为了小亮的成长。
任何一个不起眼的敌人都不该轻视!
“……”
亮眼中的微光以旁人无法洞察的速度闪烁着,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落子,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局日常训练里的手谈。
流水不争,步步本手。
毫无发招之意。
这下轮到芦原不安了。
因为亮完全不理会他的叫吃。即使按照定式,也不该如此的。
还有别的想法吗?亦或只是佯装冷静……
不行,他看不懂这个小亮的棋,现在的小亮,和在研究会的小亮的下法有天壤之别!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在和塔矢老师对弈一样!
温和无攻击性的棋风,却能兼顾四方生死。
难道他已经看到那么久之后了吗……
要是这里能接上,或许还有救。但在这里补棋,就注定会失去先手。被亮占据了先手,胜负就会立刻颠倒。去角落胡搅蛮缠也没用,大势不会轻易改变,而且眼前的这个小亮,毫无疑问会提前猜到他的意图、予以斩断。
芦原感到温度正渐渐从血管深处抽走。心乱如麻之下,后续的每一步都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这感觉糟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牵着小亮,绕了一大圈,中计的却是自己。
名义上早早定段的芦原总以师兄自居,年龄上也是年长的他更关照亮,他是亮的哥哥一般的存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可他看不懂,亮此时此刻的想法。
一手一手,都和几星期前的他不同,显得如此陌生。
芦原被汗湿透了后背。
想到头顶还有镜头记录着棋盘上的一切,他就更加感到这是一种命中注定。
前辈……吗……已经不能这么自称了。小亮的棋艺已经去了太远的地方,他追不上,连背影都看不清。曾经一同接受塔矢行洋批评时偷偷相视一笑的二人,其中一人的身影正在远去。见证者是全国的棋迷,一点给他找借口的空间都没有。
终于……还是到了亮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刻。
“……我……输了。”
芦原强忍着遗憾低下头,嘴角还勉强维持着微笑。
穿着西装的亮不卑不亢地弯腰致谢。
“多谢指教,芦原先生。”
然后,再次抬起头时,芦原惊讶地发现,那个可爱讲礼貌的少年又回来了,正对着他露出熟悉的笑容。
还是……小亮。
芦原一愣,随后为自己刚才棋盘上的心理活动感到害臊。是啊,棋士的恐怖之处,本来就要在棋盘上才能理解。他从未和亮在职业舞台上正经交手过,何来的理由判断亮“是否在认真”?
狂妄自大的人是自己才对。
恢复心态的芦原不好意思地收拾起了棋子,看似随意感叹道:“哎呀……总觉得,今天的对弈之后,小亮就会离我更远了。”
亮笑得双眼弯成了月牙。
“别说这么寂寞的话,芦原先生。不论何时都欢迎你来找我下棋。”
温暖而包容的笑容。芦原瞬间无言以对。
亮在以朋友的身份顾虑他的情绪,可这样反而对他打击更大了。
——就是这份不受动摇的平和,这该死的平和,才让我直观感受到我和进藤的差距啊。面对进藤的时候,小亮就完全没法笑着说出这种话。真正把对手视为死敌的警惕、渴望、战意、以及不安,这些都是只在进藤面前才能显露的小亮的另一面。
避开一旁疯狂拍照的摄像机,芦原以无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祝你一路顺风。”
接下来,就让他作为“后辈”,重新对塔矢亮奋起直追吧。
记录员确认完棋谱,点了点头。
“那么,结果是塔矢初段对芦原二段,塔矢初段执黑胜9目半。稍后想请塔矢君接受一个简单的采访。芦原二段也一起来吗?”天野从跪坐的姿势站起来,拿着小笔记本,问棋盘边的二人。
终于从全神贯注的思考中脱离的亮第一反应就是高声询问:“请问,进藤的对局结束了吗?”
“啊?啊、是的,已经早一步结束了。”
“第几手赢的?”
这个问法令天野吃了一惊。亮确认的不是谁赢了,也不是赢了几目,而是第几手赢的,意思就是他确信进藤光会在中盘就逼川崎三段狼狈投降。天野只能吞吞吐吐地回答:“是……第69手。”
这个数字小得他自己说出来都不太信。塔矢亮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多谢。我想先看看他的棋谱。抱歉了,采访可以安排在十分钟后吗?”
“可以是可以……”
天野还想说点什么,亮已经急匆匆披上外套,往门外去了。他总是这种风风火火的形象,只要是涉及进藤的对局,他就无比关心。不过,对方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证据就是,亮走到走廊上,就和靠在墙上等待的进藤光对上了眼。
“哟,你总算出来啦,塔矢。可让我久等了。”
光双手插兜,似乎很闲的样子。
亮眯起双眼。
“……下次我会更快结束战斗。”
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随意摆手,“下一场的对手可是五段!哪有那么容易啦!”
“你才是,要是因为轻敌就输了,可就太让我失望了。”
“拿到本因坊之前我是不会输的。”
两人在刚才对战的棋盘前坐下。亮坐在了川崎的位置,仿佛对此已经十分熟练。他指着棋盘上还未收拾的棋子,毫不客气地评头论足起来。
“今天你这棋,就下了许多臭手不是吗。”
“啊?哪里臭了?我赢了诶,还是超级无敌快的中盘赢!”
“那也是因为对手看得太浅了,如果是我,就会在你霸占这两角之前主动舍弃,断臂求生。比如这样。再这样。”
“在这里断臂只会让后面更困难的说。”
“不一定吧,得看后续应手。进藤你最近太顺了,对自己太过自信是会吃苦头的。”
“哼!要你管!我每晚都在被佐为虐得死去活来的,想自信都没有这个条件啦。羡慕的话你就来我家,我让佐为和你下几局。”
闻言,亮的眼睛马上“唰”地冒出闪光。“这倒是求之不得。今晚如何。”
佐为“嗯嗯”地在光身边连连点头,这俩人,互相确认过对方的存在之后,就突然关系变得很好了,真叫人嫉妒。光拗不过他,只能同意:“那……你待会打个电话告诉明子阿姨你不回家咯。丑话说在前面,我睡床你睡地板。”
“我可以把牙刷寄放在你家吗。”
“你还真打算赖着不走了啊?!!”
两人对着棋盘检讨了几句,一前一后走向天野先生约好的采访室,其间亮瞥见了呆坐在走廊休息椅上的川崎三段,他似乎还沉浸在防御被彻底瓦解的恐惧之中、久久不能起身。也是,谁见了进藤都会这样的,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对谁都一样糟糕,亮对他的失败表达了短暂的同情,但,要是在这里失去斗志的话,就只会被进藤甩得越来越远。他没有为失利垂头丧气的时间,希望他明白这个道理。
闪光灯再次齐齐亮起。
记者们蜂拥而上,胜利的实感首次扑面而来。
此时,电视机前的藤崎明捂着胸口松了口气。直播比现场延迟了几分钟,她到现在才得知对局的结果。下到一半的时候,她一度以为小光要输了,紧张得要命,没想到是他故意设下的局,中途就实现了完美逆转。能轻松把对手耍得团团转的高瞻远瞩,怎么说呢……心跳加速得根本停不下来。好独特的心情。
下棋时的小光是最有魅力的,比他平时温柔地教她下棋还叫人挪不开目光。
有为之欣慰的人,自然也有为之不服的人。棋院观战室的和谷一把捏弯了手中的可乐罐:“啊、可恶——居然赢得那么轻松!这家伙最近完全没输过吧,倒是来个高手好好教训他一下啊,不然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对手可是三段喔,三段,去年幼师赛把伊角打得落花流水的三段!”
伊角笑着滴下一颗汗珠:好像也不必事事都扯上我。
他摇了摇头,想找其他人搭话,但坐在旁边的久原早已冲出观战室、举着相机去拍照了。不愧是他,早早就判断出进藤光的优势,根本没理由在这里多呆一秒。
起初带着狂妄随意坐在角落的越智失去了表情管理,警惕地握着双拳。
进藤……之前他隐约听闻过这个名字,围棋世界时不时就冒出一两个“天才少年”,多半也是一时仲永,几年后就毫无风浪了,仅仅只是入门比较快而已,能达到高段境界的不足万分之一。他以为这个进藤也是如此,不足为惧。相比进藤,反而是继承围棋世家衣钵的塔矢亮更有威胁性,毕竟塔矢亮遇到瓶颈、还有最亲近的人能随时教导他。
但是,今天亲自看到进藤的棋……
“我出去一下。”
他忽然站起身,推门而出。
和谷不解地回过头,“啊?越智那家伙……突然怎么了?”
啪,西瓜头少年闷闷关上厕所隔间的门,开始用额头击打门板。
哒,哒,哒。
明明不是自己输了,心情却像自己输了一样难受。川崎三段的棋,每一步都不差,换作是他也会使用相同的路数,说不定还不如川崎三段考虑得周全,可即便如此,在过于鬼才的进藤面前,自己设想的一切进攻都毫无胜算。越智的心中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
哒,哒,哒。
“不甘心。”他的眉头皱得就像板块碰撞造成的褶皱山脉,“进藤的棋,我连看都看不懂……他到底是怎么下出来的?不甘心。不,我一定要打倒他。今晚就去拜托爷爷,多给我雇几个职业棋士当家教。”
货真价实的天才少年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越智康介。
关西棋院顶楼天台,社青春望着远方刺眼的阳光,一言不发,嘴唇抿得紧紧的。
东京某高级公寓内,绪方精次单手拉开窗帘,让秋日的暖阳稍微照亮室内冰冷的沉默。
实时演播室中央,桑原仁呵呵大笑着讲解方才的对局,似乎心情大好。
远在韩国棋院通过电脑看到整局比赛的洪秀英如临大敌,死死盯着屏幕、不愿低头。
高永夏从跑步机上走下来,脖子上的毛巾已然全湿,他抓起桌边的报纸,上面刊登着《日本棋院天才双子星横空出世:特别定段赛即日举行》的新闻。
北京中关村硅谷电脑城里,收到短信得知对局结果的杨海微笑着关闭手机,继续走向其中一个柜台。是时候回去练棋了,再不努力,这些新生代都能骑到自己头上了。得把这个消息也告诉棋院那些小孩儿才行。
而接受采访的二人并肩坐在背景板前,对外界的疾风骤雨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