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问题,进藤君。”竖着干练马尾的女性记者举手提问,“关于下周末的第二场对局,你有什么想法?比如第一次和五段女棋士在赛场上交战?”
设问显然是有意为之。
可惜,进藤光不是随便踏进采访陷阱的“年轻人”。
他熟练地皱了皱眉,“嗯?单独把女性棋手摘出来总觉得有点刻意,梅泽女士一定也不会因为对面是小孩就手下留情啦。竞技围棋就是这回事,绝对公平,绝对公正,掌握变化的人才能掌握胜利,跟身份、年龄、性别、段位都无关。后天还有本因坊预选赛,我和塔矢得先走一步了。”
说罢,两人齐齐起身,准备做最后的鞠躬。
记者连忙叫住他:“那关于未来的期待呢?简单说一句就好!”
倏然之间,光的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了那个回答。
“……围棋之所以有意思,就在于每一局都完全不同,我在成长,对手也在成长,所以每一局都不可预知。要说期待的话,肯定就是这一点了。”提到“对手”时,他望向了塔矢亮,对方也用了然的眼神微微点头,光收起嘴角的笑容,深深弯下腰去,“谢谢大家来看我们下棋,下周也请和我们一起乐在其中吧!”
乐、乐在其中……这得是多好的心态……天野不自觉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稿子能写的点实在太多了,他平生头一次为不知该删掉哪部分而发愁。
而我们的佐为满心想着的都是另一件事:嗯哼哼,不愧是重活一次的小光,面对镜头的情商真是不得了。这样一想,他更好奇上辈子的小光有多顽皮了,跟着那样的幼稚鬼一定也很有趣吧,搞不准小光还会在镜头前大放厥词“五段很厉害吗”然后再来一句“反正肯定下不赢sai”。
“佐为,你干嘛偷笑?再不走就把你丢下咯。”光停在门口,纳闷地回头叫他。
长发幽灵这才乐呵呵地飘了过去。
“来啦!今晚是我和塔矢对弈吧?好开心喔。”
“是是是,记得给我揍他个落花流水啊。”
佐为深深将光的吩咐铭记在心,怎样才能让这次来之不易的对局给塔矢亮带去更难以磨灭的冲击力呢?一边构思着全新思路、一边针对塔矢亮的弱点有意设局的佐为放慢了落子速度,一不留神,就沉迷对局到了深夜12点。就在时针走向“12”的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尖锐的巨响忽然从桌面上传来,惊天地泣鬼神,吓得全力思考的亮差点没拿稳棋子、掉在棋盘上。
“——该睡觉了!进藤光!再不上床我就把sai的秘密说出去!该睡觉了!进藤光!再不上床我就……”
光连忙一个反手摁掉了手机。
竟然是一句录音。还设定成了循环播放。而且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脸色铁青的亮好不容易恢复了心跳,对此表示很难评价:“真是‘特别’的闹铃……”
闹铃的设定者正是购买手机的主人,久原木子郎。在进藤光闹了一场因岛消失事件后,久原就买了一台手机作为“生日礼物”硬送给光,勒令他随时与教练保持联系,以及,养成更加健康的作息习惯。
光尴尬地笑了起来。
“某人的恶趣味而已。安心啦,佐为的事我只告诉过你,他仅仅知道sai的棋都是我下的,幽灵什么的一概不知。”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亮是最特别的。
仿佛缓解尴尬一般,下一秒,进藤光就很自然地从壁橱里拉出被子,铺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躺了上去。意思是剩下的对局就先封盘留到明早了。塔矢亮抱着枕头,有点无辜地望着他,明明早些时候嘴上说主人睡床客人睡地的就是他,结果他还是主动选了地板,这家伙还真是心口不一。
不过,当亮对此提出质疑后,光却用一句“吵死啦,快点睡”的粗暴回绝搪塞了过去,压根不给讨价还价的空间。
亮只能乖乖躺到床上。
灯光熄灭了。他却毫无睡意。窗帘挡住了全部星光,视野里只有平平无奇的灰色。这就是进藤平时看到的天花板吗,枕头柔软得出奇,带着一股奇妙的橘子香,床垫也比自己家更松软,一切都和进藤火火热热的性格完全相反。
这么说来,佐为现在也在房间里吧,亮不禁好奇起来,当进藤睡觉的时候,佐为会独自做点什么?幽灵需不需要睡眠呢?如果不需要,就能把多出来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对弈上了,真羡慕他啊……
“睡不着吗?”地面传来光的声音。
“没事。”
听到这句话,光干脆直接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我很啰嗦的哦,发现别人说谎,就会忍不住问到底。有烦恼的话说给我听听嘛,不然我会在意到整晚睡不着觉的。”
亮连忙侧过脸表示反对:“那可不行,后天就是本因坊预选了!”
“所以,说吧。你在想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亮放弃了挣扎。
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内心世界的他,如今正对着友人一点点打开紧闭的心门。“……今天面对芦原先生的时候,我好几次差点以为自己赢不了了。乍一看,全局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实际上却如履薄冰,和我们私下对弈时完全不一样。职业的赛场,果然比常人想象的……还要残酷。”
这样的台词说出来之后他自己都觉得矫情。
光也有点吃惊:“好意外,你以前不是完全不在乎这些吗?”
棋盘前的塔矢亮总是冷静、独立、强大、毫无情绪变化的贵公子。外界都这样坚信。亮将一只袖子伸出被窝,轻轻搭在胸口,深吸一口气。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心脏……跳得停不下来。”
听到这略显不安的语气,佐为有些好奇地凑近他观察脸色,又担心地转向光:“怎么办?塔矢是不是焦虑啦?要不要去看医生?”
这反应还真是夸张。但也说明佐为确实很关心他。光失笑道:“不,相反,他是太兴奋了。第一次在正式比赛里击败了更高段位的前辈,初尝胜利果实的喜悦,以及棋盘上直面生死的既惊险又刺激的感觉,让他冷静不了。佐为也懂吧,这种感觉?”
佐为弱弱地点了点头。
亮接着又说:“即使是现在,心脏也还在砰砰乱跳。真奇怪。”
虽然是很细微的心情,平时不可能和别人聊到的、不值一提的异常心情,但能找到一个朋友将它表达出来,莫名有种不再孤身一人的暖意。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也许他觉得职业棋士产生这种心态是不“专业”的表现。不过,光完全没有否认他的感受,反而和他站在了同样的地方,共同分享着这种感受。
光把双手枕在头下,笑着陷入了回忆:“这就对了,赢棋的紧张程度和平时不一样吧?我刚下完大手合那晚——我是说上辈子啦,当时也满脑子都是对局回放,每一步都在脑海里重现,还不停地自我复盘,想象对手如果这样那样我要怎么反击,根本睡不着一点,数了一千只羊都没用。佐为在旁边看着都急死了。但是,就是在这种残酷的战场上取胜……才最叫人欲罢不能呢。”
话锋一转,他将不安引导向了某种积极的心态。不是否认,而是肯定那份不安。
他们都喜欢这种感觉。
他懂他的感觉。
亮忽然放下心来,缩回软绵绵的枕头里,沉没下去。
临睡前,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胜利的滋味吗……总有一日,我会在正式对局里赢你。今天一战后,这样的心情更强烈了。”
光嘴角的笑意更甚。
“嘿嘿,我随时恭候。”
时光飞逝。
鉴于本因坊预选赛的胜利过于轻巧,对手只是个不成气候的二段,光和亮都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胜利,反而没什么获胜的实感。一转眼就来到了特别定段赛的第二局。
周六是天气预报里说的“最适宜赏枫的时机”,街道上的树木也一夜之间就变得鲜红,棋院大厅外飘落的红叶缓缓停在路边,让佐为露出一丝笑意。
四季变化一如千年之前。
记者们同样早早聚集在赛场附近。不过今天,人数显然比上次更多。第一局两人的双双胜利写进报道十分好看,芦原又是塔矢亮的师兄,“下克上”的逆袭爽感极大引爆了围棋评论的点击率,让不少网友都专程来到棋院观看实时对局解说。不过……
天野摸了摸下巴,“感觉今天到场的男棋迷占比更高了。为什么?”
同事则一脸惊讶的样子。
“您在说什么啊!天野先生!今天可是那位‘梅泽’小姐华丽登场的日子喔!门票都叫黄牛炒到了天价!”
“你们在聊我的事么?”
谈笑间,一名身着应季秋菊和服、佩戴枫叶头饰的长发女性踩着木屐慢慢走近,脚步优雅从容,正是进藤光今日的对手——棋院的高人气宣传大使,梅泽香织五段。即便是对围棋以外的事毫不关心的光都知晓她的名字,因为她时常出现在各类围棋节目上,深受男性观众的喜爱,广濑先生就是她的忠实粉丝之一。可爱元气的面容、温柔有加的嗓音、反差极大的凌厉棋风,共同构成了“梅泽go”形象的经典标签。
见到她的瞬间,连佐为都忍不住发出了平安时代的感叹:“多么美丽的女子啊。”
像是注意到佐为的赞誉一般,梅泽侧过脸,露出极富古典美的微笑。连稍稍弯曲的刘海都是那么的恰如其分。光清了清嗓子,道:“要是因为她长相甜美就以为她棋力一般,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没有小看她喔。她一看就是会吟和歌的知性女子,和小光大不一样呢。”
“哪有!我也是会学习的啦!!”
光的反驳都没什么底气。事实上,梅泽香织是从早稻田大学的大学院正式毕业后、才参加的职业考试,算正儿八经的硕士,跟连初中都没好好上完的进藤光完全身处两个世界。
她在电视上时常说的那句名台词就是:围棋外的知识,也能反哺围棋的思考。
托她的人气的福,今天转播间里的观众真可谓满满当当、人头攒动。好在对局室不受外界影响,依旧只有棋手和记录员、裁判那么几个人。光照例先一步在棋盘前落座,默默等待着对局的开始。亮也是同样。他的对手是最近在海外大赛崭露头角的村上五段,此人总爱在赢棋后大放厥词贬低对手,战绩却实打实的好看,因此也有一批口味相当独特的支持者。
今天的一战,拉满了吸引媒体关注的要素啊。
那就更不能输了。
“两位准备好了吗?对局正式开始,请抓子。”裁判推了推眼镜,平静地宣布。
守候在棋院楼上观战间的院生们也变多了,今天来看的职业棋手已经装满了一个房间,导致天野不得不临时安排了另一个空房间让院生们进去看电视。再这样下去,到最后一战的时候,棋院是不是得考虑去外面的酒店租个会场来容纳内部人士啊,他已经开始担心后面的交通引导了,停车都是个大问题。
不过,要是今天的对局两人都落败的话,估计他们的兴趣就会极大衰减吧。一切都取决于今天的结果。
这么一想,搞得天野自己都紧张起来了。说到底那本押上了他信誉的棋谱能不能出版也要看进藤光的发挥!这张老脸还能不能挂得住,都靠这个年轻人了!
“……”
此时,把外界的喧嚣完全屏蔽掉,专注于棋盘的进藤光双眼炯炯有神。
看着对面的梅泽落子,他会一次次想起久原对她的描述。
“好罕见的布局……”
的确是……非常独树一帜的棋路……
是因为她是女性的缘故?还是因为她熟读诗书、通晓天文地理的缘故?和棋院那些普通的中游棋士的下法大相径庭……但目的非常明确,她不想在序盘就分出胜负,只想留下厚薄——因为她对自己的中盘有绝对的自信。
人们都说中盘阶段是棋手天赋的表现,人们又说女棋手天赋不如男棋手,她是要打破这种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