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已中天,午膳的余香犹在唇齿间,文华殿七人便又聚于一处,叙说昨日趣闻。
萧亦辰手执玉骨雕扇,轻摇慢摆,语中满是深意,“贤昭常居宫廷深闺,对外界的风云变幻恐是未曾耳闻,如今此事已传遍大街小巷,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何事大规模传播?”萧沁澜眨动着宛如秋水般的明眸,不解问道,“世人皆知,非议皇室乃是大不敬之罪,按律当严惩不贷,怎的未见禁卫军与五城兵马司有所动作?”
“此乃民间寻常议论,且所言非虚,官府又如何能一一过问?”
“到底是何等要紧之事?”萧沁澜目光清纯无瑕,满含期待。
“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一旁的萧抒挤了过来,兴致勃勃道:“贤昭可知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天家从未向臣子屈膝。
皇室如天,天命难违,无论罪责是否属实,皆需遵从天命而行。如今明昭王朝初定,那些朝中老臣竟迫使嫡公主殿下当庭下跪,只为替一介平民学子申冤求公道。
试想,此事传扬开来,天下如何议论纷纷?”
“那些开国勋爵,莫非心中已生不悦?”萧沁澜轻蹙秀眉,言语忧虑,“我当时仅尊太祖皇帝自幼教诲的‘众生平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受律法之制’。
又见那书生远道而来,满面风尘,实在可怜可悯,故而未能自持,冲动行事。除此之外,我并无他念的啊……”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前方座次的陆承韫自晨间初见她,只匆匆颔首示意,未有多言。
萧沁澜眼角余光瞥见他那故作端庄之态,不由生出几分玩味,原本觉得无聊的应对,此刻却变得饶有趣味。
她叹息道:“难怪母后昨日……原来背后还藏着这般深意。”
“正是!要不说明远太后手段……”萧抒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妥,忙改口道:“手段实乃高明!
昨日朝会之后,民间舆情汹涌,百姓们义愤填膺,未及晌午,便已聚集于那些开国勋爵的府邸之外高声喧哗,要求他们安守本分。
又言及当今皇族英明神武,治理有方,从无过失,更斥责那些官官相护之徒,应速速了断,先向太祖皇帝请罪,再赴黄泉之下。”
“……竟至于斯地步?”萧沁澜愕然道。
“我说贤昭,莫非你忘却了自己乃金枝玉叶之身吗?
身为皇家公主,一举一动皆系天下瞩目。
他们这等所为与谋逆无异。呵,纵使他们昔日或有此念头,经此一事,除却那些厚颜无耻的,其他应是生了畏惧,不敢再犯。哎……”
萧抒蹲下身来,四处张望,生怕隔墙有耳,悄声言道:“偷偷告诉你,司空大人平日里德高望重,人缘极佳,连左通政使司那些整理奏章之人都对其敬仰有加。
今日那些开国勋爵竟想要集体罢官相要挟,殊不知太后早有妙策,命人广为传播,民心更加激愤,那些老臣只得四处奔波,托人情、说好话,匆匆撤回奏章。
否则,即便太后应允,民众亦只会拍手称快,谁还会念及他们的往昔之功?”
萧沁澜压低声音,缓缓靠近,神色凝重,“事态有这么严峻?”
“岂止于此!”萧抒摇了摇头,“此事方兴未艾。
今晨我上朝之时途经那些老臣的府邸,仍然见到门外聚集着众多百姓。
依我之见,此番风波,他们若不能全身而退,也必将元气大伤,脱层皮是难免的了。”
“可这仅为风传,并无确凿证据指向那些朝中宿老?”
“确无实证,但京都之地人心如织,谁人不是心机深沉。
便是寻常百姓亦历经了两朝更迭,岂能不明其中曲折?
至少待明年三月的科举尘埃落定,那些好的坏的文武百官,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原来还有如此深意,我竟从未想到。”萧沁澜恍然大悟,醍醐灌顶,眼神闪亮的望着他。
“你这脑子,现今已不在这里,只顾偷懒懈怠了。”陆墨凌立于她侧,双手负后,细细查看她的面颊,“红肿已消,昨日午后那般触目惊心,想来确为太后娘娘之意。”
萧沁澜轻抚脸颊,触感光滑细腻,遂笑道:“母后政务繁忙,平日里待我自是极尽疼爱,昨日之事不过一时仓促,方留此印记。
待晚间归宫,母后特遣太医院院判前来为我敷药。司空大人果然医术高明,一夜之间便已恢复如初。”
“贤昭,你现在怎……”陆墨凌话到嘴边,却难以忍心继续。
当年行军路上,艰难险阻重重,他们几人始终并肩作战。
其中最让人钦佩的莫过于她。
尤记得她蹒跚学步不久便能耐住性子,扎了整整半日的马步,即便偶有疲惫跌倒,也能迅速爬起,坚持不懈。
太祖皇帝与故太子对她宠爱至极,视若珍宝。
随着年岁渐长,她穿梭于军营各营帐间,一袭束腰红衣,骑射技艺娴熟,小小女子非但不显娇弱,还精力充沛,时时缠着军中将领渴求武艺。
闲暇之余,无论是将领、士兵还是文官,无不感慨她身为太祖皇帝之女,实至名归。私下里常暗自羡慕,叹自己无缘拥有这样贴心的女儿。
连自己父亲也不例外。
只可惜,四年前那场战役惨烈至极,众多武将随太祖而去,留下的也多有疏远。加之宫内太后掌权,短短四年间,她便养成了唯命是从、处处逢迎的性格。
尽管依旧身着红衣,但那繁复的宫装,却早已掩去了昔日战场上的英姿飒爽。
“无事。”陆墨凌收回思绪,对她温和一笑,“近日事务繁忙,许久未为你备些小食了。听说东街新开了一家烧饼铺,明日我带来给你,与午膳的羹汤一同享用。”
“不必麻烦了。”萧沁澜眸若星辰,“润知兄长今晨已特地为我带了。”
“润知?”陆墨凌神色微敛,目光转向一旁,“他倒是细心。”
若非父亲近日屡次叮嘱自己要勤勉朝政,勿陷情爱,又怎会让蔫润知有机可乘。
陆墨凌目光深沉而炙热,紧紧锁定于她。
昔日红裙加身的她张扬不羁,犹如烈焰般,令人渴望将其纳入掌心。
而今,她温婉柔顺,宛如春日花骨朵,亦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爱。
性格之多变,确为世间罕见,引人注目至极。
萧沁澜对他的内心波澜毫不知情,亦无意探究那些无谓的思绪,视线落在旁侧那道略显萎靡的身形上。
她拨开周遭人影,蹲下身,侧首轻声细语对蔫润知道:“挨训了?”
“嗯……”
“忠勤伯也参与其中了?”
“嗯。”
“那侧室可有对你无礼?”
“她不敢。”
“别放在心上。”望着他失落的神情,萧沁澜眼眸微眯,“很快便会过去。你身为皇姑母独子,除却我与母后,便是皇家最为尊贵的存在。”
听毕此言,蔫润知昂首迎向微风,竭力撑开眼帘,直至眼底泛起薄雾,眸光盈盈,方满含哀怜地凝望着她,“沁澜,你娶了我吧。
这样我便能远离父亲。昨夜父亲虽未动手,却令我长跪于祠堂,无垫可依,仅余冰冷的地板为伴,彻夜难眠啊!每日赴学我都是强撑着病体故作无恙,实则痛楚难当。
沁澜,放在心上好不好,我马上便老了……”
他全然不顾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言辞曲折婉转,无所顾忌。身为堂堂男儿,行为丢人现眼。
他身后的陆墨凌眼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一瞬,终是彻底摇头叹息。
自愧弗如啊!
往昔或将蔫润知视为对手,但经年累月的深厚交往,他的心已全然转向他者。
萧沁澜在那令人窒息的注视与近乎撒娇的语调中,抽离了指尖的触碰,既不急促也不拖沓,却足以让蔫润知的眸光顿时黯淡。
幸而詹事适时前来,倒是为她免去了必要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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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华炽盛,斑驳的光影穿透窗棂,洒落一地碎金,与绮丽的绣帘交相辉映。
香风拂面,女子凤眸含翠,翠翘轻颤,红唇微张,言道:“大人,时辰已至未初,日将西沉。若再贪恋温存,恐首辅大人会以懈怠政务之名,降罪于您,责您耽于逸乐呢……”
翰林院侍讲学士彭湛轻啐一声“聒噪”,随即猛然将女子娇躯按入怀中,翻身而上……
缠绵悱恻一番后,彭湛心满意足,“我的美人,近日朝野风云变幻,上头一再叮嘱我们要小心行事。待此间风波稍定,我必再来寻你。”
本来已疲惫至极的美人闻听此言,刹那间焕发神采,起身搂住彭湛的手臂,轻摇着撒娇道:“大人,您的话可要算数哦。
奴家在这青楼之中日夜辛劳,唯有大人您每次光临,方能让奴家得以片刻安宁。
像大人这般年轻有为、才貌出众,且官运亨通之人,奴家此生未曾得见。若大人能助我脱离这烟花之地,大人所愿,奴家皆……”
言罢,她手臂下滑,隔着衣物轻轻一触,媚眼如丝,声音柔媚入骨,“无有不从。”
“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彭湛终是难抵诱惑,半个时辰后,他整理好衣装,从容不迫地步出青楼后门。
小厮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虞才向他颔首。
彭湛轻咳一声,步履稳健,昂首挺胸,背负双手,尽显官员威仪。
然而刚行至街角,却见都察院右都御史赵全林携众僚立于前方,行礼后笑盈盈道:“彭大人,先皇太祖皇帝早有明训,狎妓者,无论官阶高低,皆视为朝廷重罪,必严惩不贷,先押入天牢,再上报天家,以儆效尤。”
赵全林语毕,向后一挥手,冷声道:“拿下!”
彭湛双目圆睁,在桎梏中奋力挣扎,怒斥道:“赵大人!我分明只是途经此地,你何曾亲眼见我狎妓?我要面见太后,我要状告太师!你怎敢……”
赵全林嘴角勾起冷意,“彭大人放心,本官行事光明磊落,无太后懿旨,绝不妄动私刑。带走!”
……
与此同时,文华殿内,詹事钟意孑前来不过一个时辰,忽闻殿外响起急促地脚步声,一名小太监神色慌张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公主殿下,王爷,各位公子,詹事大人,太后有旨,即刻前往乾清宫议事,不得有误。”
钟意孑听罢合上手中书卷,上前温声询问:“可是有何急事?我等正授课中,稍待片刻即可结束。”
小太监颤声道:“太后娘娘有令,务必即刻前往。”
“遵旨。”钟意孑神情肃穆,应道。
几位备太子纷纷起身,跟随钟意孑匆匆离去,唯有萧沁澜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陆承韫与她并肩而行,目光直视前方,低声问道:“你已知晓?”
“我素来不喜拖泥带水。”萧沁澜言简意赅,继而转身离去,临行前留下一句低语:“记得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