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还没回话,水伊布已经煞有其事地点头。小小的四足动物像弹簧般伸展身体,一只爪子搭在桌边,另一只爪子鼓足劲扒拉手工盒。
它偏着脑袋枕在桌上,耳鳍张开,全身上下使劲,支撑上肢的小腿如琴弦般绷直,连藏在肉垫里的指甲都冒出来些。直到盒子被爪子推到圆桌中央,再无掉到地上的可能性,它才心满意足地回缩至迷迭香脚边。
“我想着今天不用工作,给眼睛也放个假。”
剧组的主演心虚地用手盖住木桌上留下的那道入木三分的爪痕,试图藏匿另一位主演水伊布的罪证,“上午的游泳学习怎么样吗?”
“嗯……喝了几口海水,还学会了卧沙。”
玛瑙在迷迭香对面落座,也学着迷迭香的口吻,含糊地将糗事一笔带过,小声问:“姐姐,你能不能教我游泳啊?”
她说这话时,还得偷偷摸摸观察自己上一位助教老师美纳斯的表情,看它没什么反对意见,这才用期盼的目光看向迷迭香——迷迭香身边的水伊布。
这位家里更是宝可梦做主。
水伊布轻飘飘瞥了玛瑙一眼,迈着轻巧的猫步,如同巡视领地的国王,不紧不慢地绕着木桌走了一圈。
它果冻质地、长而粗壮的尾巴灵活自如,仿佛拥有自我意识一般,拍了拍玛瑙的小腿,末端的尾鳍舒张摇曳,碰一下却会条件反射般收缩。
这就是同意了。
玛瑙三下五除二吃完烧烤,快乐地一抹嘴,和迷迭香水伊布约好下午见面的时间,走出几步又回头嘱咐一堆,“千万别睡过了!防晒什么的提前涂好,还有……”
她雾绿的眼瞳瞥向一边,双手在背后交握,用鞋尖点了点沙滩上的贝壳,“我有礼物给你的。”
“知道了。”迷迭香失笑摇头,“神神秘秘的。”
水伊布轻轻唤了一声,如同附和。
下午,迷迭香和水伊布来得比玛瑙更早。
迷迭香披了件挡风的长衫,端正地靠在沙滩椅上,橘红的发丝散在肩上,发梢打卷,鼻梁上是一副银框眼镜,手里捧着一本书籍看得入神。
水伊布在一旁刨坑。
它先是围着一处凸起的沙土转上两圈,随后俯下上半身,尾巴用力拍打沙地,聚精会神地等待。鼓包最上端的沙土刚一开始滚落,它便立刻伸出双爪,像踩动自行车滚轮那般挖掘,整张脸都快埋进土里。
一只咬咬龟混在泥沙里被翻出,四脚朝天地仰望天空,慌乱地又伸胳膊又动脚,等水伊布用鼻尖嗅闻时,又猛地全缩进壳中装死。
水伊布对附赠品咬咬龟兴趣寥寥,它嫌弃地用鼻尖帮咬咬龟翻了个面,转头继续它的挖洞大业。
不深的沙坑在这一会开始积蓄海水,周围的砂体开始下陷。水伊布又挖了两下,这次扒拉上来的都是黑黄的泥浆。它一不做二不休,瞅准宝可梦留下的痕迹,前肢用力一跳,前半截身体扎进洞里——
两条后腿倒立,在空中胡乱地踢。
咬咬龟手忙脚乱地爬走了。
水伊布又扑腾两下,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脑袋顶开另一片沙土,咬着一只蜷缩的拳海参仰倒在沙滩上。
它用一只爪子按住拳海参,甩掉脸上的污渍,得意洋洋地叼住战利品和迷迭香炫耀去了。
玛瑙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大一小一起蹲在沙地上。迷迭香用纸巾擦净水伊布的脸颊,水伊布舔舔迷迭香的手心,邀功般踩了踩拳海参的脑袋。
迷迭香推了下眼镜,凑近去看这只奇妙的软体生物。
漆黑的皮肤外覆盖着一层滑溜的粘液,粉色的凸起触手正微微颤抖。它莫名其妙被从沙地里挖出来,晕头转向地挨了好几脚,再一睁眼,对上的就是陌生的人类。
危险!
“放开那只宝可梦!”玛瑙急忙小跑两步,指挥跟着她的美纳斯,“月光!”
急冻光线?水炮?迷迭香和拳海参离得太近了,没有能用的远距离招式,这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会用守住的彗星。
玛瑙的手摸向腰间,掠过装着大岩蛇、涂标客、多龙梅西亚的精灵球继续向后。
她的手指只摸到一团空气。
美纳斯歪头,不明所以地等待着玛瑙的指令。
拳海参可不等这些,它开始膨胀,咧开口部,大如西瓜的拳头从口腔挥出,擦着迷迭香的额发砸下,但还没来得及再近一步,就被水伊布一尾巴扇开,内脏组成的拳头和本体一起滚到玛瑙脚边。
拳海参紧握的拳头无力松开,从“石头”变作“布”,又变成国际通用的不礼貌手势,最后如同泄气的气球缩回体内,生无可恋地瘫在沙滩上迎接太阳的炙烤。
玛瑙从它湿润的眼睛里读出一句话:不收服就别扒拉。
有点可怜。
她挖了个坑,把拳海参埋回去,表面铺平,连个呼吸孔都没留下,确保拳海参短时间内不会再挖出来,还额外埋了些她准备学游泳学累了再吃的小饼干安抚受害者情绪。
水伊布晃了晃尾巴,扬起无辜的脸颊,黑溜溜的圆润眼睛漂亮又乖巧,蹲坐的姿势都优雅极了。
迷迭香手上都是拳海参皮肤上的粘液,她看见玛瑙,没有半点与危险擦肩而过的急迫感,“我记得某些宝可梦的粘液可以防晒……”
有的宝可梦在装糊涂,有的人是真糊涂。
刚才迷迭香给水伊布擦脸,这会轮到玛瑙给迷迭香擦手了,“还是要小心些,拳海参也是会分泌毒素的。”
她嘱咐完,一眨眼把刚才找不到精灵球的事也忘了。
“头发都乱了。”玛瑙拉着迷迭香把她按在沙滩椅上,拿出把木梳,“坐这里。”
梳齿穿过红发,玛瑙将发尾拢在手心,放轻力道,耐心地捋开缠绕的发梢,“刚才在看剧本?还是海浪与睡莲花?”
放在桌上的书已经卷边,海浪吹着翻过几页,偶尔有几句对白被红线勾画添加注释。
梳齿磕撞到眼镜腿,迷迭香摘下眼镜,闭上眼,“嗯。”
“读故事时会把自己代入到主角身上,乐它所乐,忧它所忧。”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伸出手,收拢,握紧,又张开,“玛瑙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虽然拍摄告一段落,但有时候我感觉我还活在戏里。”
由迷迭香和水伊布主演的电影《海浪与睡莲花》拍的是人与宝可梦的故事。
生活在边境海岛的少女安琪厌倦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她孤僻寂寞,浑身长满了逆反的刺,时刻渴望离开海岛,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冒险,却缺乏海上生存的经验。
一日,一艘破损的小船被海浪推到岸边。安琪在残骸中捡到奄奄一息的水伊布。她替水伊布疗伤,并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水伊布可以用人类的文字与她交流。
水伊布告诉安琪,它命不久矣,之所以远渡重洋来到这所位于地图边缘的海岛,是想在临死前回到它出生的地方,看一眼只存在于孩提时代记忆中的银莲花花田。如果安琪帮助它找到几乎灭绝的银莲花,它愿意修好自己的船只赠与安琪,并传授她相关的知识。
这便是故事的开头。
世界上的故事大多如此,虽然主人公的性格、职业各不相同,但总会因为某些意外,开始偏离日常轨迹,踏上另一条知之甚少的道路。
电影的成功主要归功于导演独具匠心。拍安琪与水伊布相处的日常,就要活泼灵动、妙趣横生的动感;拍安琪向岛民寻求线索,帮忙挑水、洗衣、做饭的杂活,布景和对白则突出乡土风俗的热情与观念的封闭;到了后面拍摄景色,导演又舍弃之前的标准,他要光影、景物、画中人到位协调,无一不美。
从头至尾,说是精雕细琢也好,吹毛求疵也罢,他要他的这部电影,配得上“讲究”二字。
玛瑙的工作也在导演讲究的范围里。
主演的几套服装必须最先定下,这是整体的服装基调。玛瑙是第一批来到小岛上的工作人员,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赶上运输船就在来往的船上绘图,没赶上就在美纳斯的背上绘图,等靠岸,把图纸送去打样,她在临时住宿的旅店睡下,睁开眼又是新一轮的改稿地狱。
取材、设计、打样、试穿、修改,如此反复多次,导演一拍板,服装这项要求终于是过了。其他角色的服装交由专业的工作室,她只要适当地提些意见即可。
另一样需要玛瑙设计的是饰品。
和用了许久打磨的常服不同,剧里最关键的配饰发带,玛瑙只修改了两次。
发带的第一稿是玛瑙的敲门砖。她通读剧本,根据印象设计出的初稿被导演一眼相中,导演带她认识主演迷迭香和水伊布,要求她根据他们的形象进一步优化。
然后第二稿,不过。第三稿,通过。
玛瑙放下木梳,取来一条丝带。
“有时候会。”她垂着眼,细软的长发被她指尖牵引,编织成全新的模样,分神回答迷迭香的问题,“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梦里我有着不同的身份,过着不同的人生。”
“我醒来后怅然若失,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银色与暗红的绣纹穿插在水蓝色的丝带间,在两端垂挂着水滴状的坠饰。
“所以我醒来后,总是会去找我的宝可梦。”玛瑙看了一眼美纳斯,“然后我就知道,这里才是属于我的现实。”
水伊布跳进迷迭香的怀中。玛瑙松开手,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你觉得好看吗?”
镜中的女子抱着宝可梦,她蓬松的红发被挑出几缕,编成麻花样式,又被一条渐变色调的丝带缠绕编织,半遮半掩地落在耳后。
这是玛瑙被否决的第二稿,导演要的是剧情整体的演出效果,而不是过分张扬的个人特质。
但玛瑙很喜欢自己的作品。她想着水伊布与迷迭香,想着被夕阳染成红色的海平面,第三稿里从浅蓝到深蓝的变化,其实最开始是从暖到冷的过渡。
她在被否决的第二稿里找到了一些自己在设计之路上想展现的东西。
“姐。”将来的小设计师小心翼翼地询问会在这场电影上映后爆红的年轻演员,“等以后有机会,我能不能请你来当我的模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