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色利亚在海啸中失去了得到最后一个问题答案的机会。

当它把那束黄玫瑰放在墓前，其实已经有些不想活着了。

它的一生曲折。有太多值得旁人艳羡的，有太多得到后失去的，也有太多再也得不到的。

当它拿到交接的容器时，传递容器的信使藏在一团漆黑的影子里，淡漠地询问它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想变成人类吗？”

“我在进行一项实验，缺少样本数据。”

“代价呢？”

“在变成人时，你的力量会被压制到正常水平。用人类的话说，半个超能力者。你可以随时变回原型，但你只有一次机会。”

克雷色利亚还记得信使的语气是多么淡漠，像一团烧了很久的火，只留下灰白的余烬，“你想要的结果，以你现在的样子能否实现，你我心知肚明。”

影子裂开一个阴恻恻的笑容，目光扫过克雷色利亚兽类的外表。

“我等你的好消息，小美人鱼。”

有时，克雷色利亚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它一意孤行，执意告白，拼命想要一个答案，才会让事情一错再错，最终使得玛瑙丧命。

再往前，重逢时瞒着自己宝可梦的身份接近玛瑙，因为不堪重负逃离岛屿，想看海平面另一边的世界——

难道通通都错了吗？

“狄安娜！”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跑来，险些被广场上的石阶绊倒，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眶通红，按在膝盖上的手还在痉挛，“玛瑙、玛瑙她是不是也……”

这是旅店的员工，它记得他的名字是本田，水脉的本地居民，和玛瑙关系不错。

狄安娜没说话，那怕这是事实，它也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本田从狄安娜的沉默里读懂了。

他脱力般摔在地上，捂着脸，泪水沾湿指缝，在人群中却并不突兀。在这片广场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答应了换班……又或者，如果我出去时能叫上家里人……可恶……”

本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他的手抓住头发，恨不得扯下一层来，“所有人、我的家人、朋友都没了……要是我也……要是死的是我……！”

要是死的是我。

克雷色利亚的眼睛转了一下，“你不能死。”

它握住本田的手，把这个颓废的年轻人从地上拽起来，一字一顿，“你得活下去。”

本田垂着头，一日之间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彻底击垮这个年轻人，“……我也想啊，可我做不到。”

“睡吧。”克雷色利亚摸上他的眼睛，“都睡吧。”

它虽然不想活了，但它希望它和玛瑙生活过的这座城市、城市里记住过他们的人能活下去。

于是克雷色利亚变回宝可梦的样子，拆解自己的力量。

它调用所有活着的人们的记忆，在梦中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城市。死去的人们在这里按照既定的轨迹生活，而活着的、麻木的人会在熟睡中进入克雷色利亚编造的梦境，获得短暂的解脱，直到重拾面对现实的勇气。

小美人鱼。

克雷色利亚不合时宜地想起漆黑暗影的恶意调侃。

在人类世界的童话中，人鱼公主用声音和海巫交换双腿，却没能得到王子的爱。在自己生命和爱人生命的抉择中，她将匕首丢弃，选择成为海面上的一捧泡沫。

而它这簇泡沫在梦中浮沉、破碎，在快消失时触碰到与自己相似的另一个灵魂。

它贪婪地窥视着属于美纳斯的记忆，时而代入，时而剥离。

另一个灵魂傲慢地对它说：“看吧。”

“你会爱上我的主人。”美纳斯笃定地说，它同样看到了属于克雷色利亚的那部分记忆，“所以你也会同我想的那样帮助她。”

“我们都会在她的梦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

“——玛瑙，在你眼里，人和宝可梦有什么区别？”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我会在你梦里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睁眼时是一片碧蓝的海。

玛瑙赤足踩在细腻的沙上，和缓的海浪一层又一层地漫上沙滩，破碎的阳光在水面下形成深浅不一的光纹。

八月的海风带着腥咸的气味，扫过皮肤有种明显的颗粒感。

玛瑙拧了拧还在滴水的发尾，若是天气再炎热些，头发丝间都要析出海盐。

海岸的远处，小球飞鱼追着巨翅飞鱼的尾巴，摇摇晃晃飞跃海平线，滑翔过几艘渔船，钻入更宽广的海洋之中。

玛瑙抱紧腰间的泳圈，她深呼吸，做好准备，眼睛紧紧盯着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只等海浪再一次没入她脚底的沙滩。

“好——”

她抓住时机，给自己打气，迈开步子，啪嗒啪嗒踩着水花，迎着海浪撞进海里。

然后再被大海温柔地拒绝，和无数细沙软贝一同遗留在沙滩上。

几次下来，玛瑙虽然没学会正确享受海水浴的方式，但学会如何在海水退去时保护自己。

她仰躺着，还卡在泳圈当中，如同一条搁浅的鱼。视野里是瓦蓝的天空，飘渺的白云，偶然飞过的三两只长翅鸥，和美纳斯的半张脸。

美纳斯用头拱了下泳圈侧面。

玛瑙推开它的头，撤回了美纳斯的救援请求，她原地扑腾两下，扑腾出一个小坑，凭借自己的力量在沙坑里坐稳了。

又是一波浪头。

这一次，玛瑙失去了自己的游泳圈。她在乱流中被美纳斯咬着衣领叼在嘴里，泳圈则被美纳斯的尾巴勾了回来。宝可梦一甩尾，再一低头，玛瑙便被稳稳当当地放进泳圈中——用的是坐皮筏的姿势。

玛瑙吐掉几口苦涩的海水，老实地抱住自己的膝盖，但嘴巴有自己的尊严，“我饿了。”

是饿了，不是认输了。

美纳斯推着玛瑙回到岸边。

玛瑙重新踩在沙滩上，她回头看了眼海滩，总有一种最近总在和海打交道的熟悉感。

平静的、汹涌的、白日的、黑夜的。

美纳斯推了推玛瑙的肩膀，玛瑙摇头甩掉脑子里杂乱的想法，“走吧。”

怎么可能嘛，她连下水都没学会呢。

剧组在不远处烧烤。

今天是电影《海浪与睡莲花》的杀青宴。

说是杀青宴，其实闹哄哄开了一整天。剧组里年轻人多，一百来个人和搭档宝可梦在帕底亚海的海岛上待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每天除了拍影片就是看海钓鱼，吃穿用度全靠和岛上的本地人采买和一周一次的运输船。

遇上雨天，连着几天都得停工，大家早就呆腻了也看腻了，也就玛瑙这种室内工作，偶尔才来看现场录制的人，还有心思去海边玩。

烧烤用的食材都是从酿光市买来的，用船员的话说，绝对的大陆风情。

玛瑙在远处就闻见油脂和香料混合的香气了，她抱着游泳圈，领着美纳斯排在队伍的末尾。

玛瑙前面是个带着电击兽的年轻摄影师，他的视线在那堆氨基酸丰富、碘含量极高的海产品上一扫而过，像对暗号那样压低声音，“蔬菜，我要烤蔬菜烤菌菇烤树果，最好再来根玉米。别把那堆腥了吧唧的东西往我的盘子里放。”

烧烤师傅是他的摄影同期，对他翻了个白眼，“最大的两个烤蟹钳，还有香喷喷的海带结，给你留的，慢走不送。”

摄影师哀嚎着识人不善离开了。

玛瑙端着托盘迟疑了。

她也跟着剧组吃了三个月的海带炖汤、铁板海带、醋溜海带，平心而论，师傅手艺不错，但架不住顿顿都吃。

烧烤师傅的手即将接过托盘。

玛瑙：“其实我也不是很饿……”

烧烤师傅放了三串烤木耳和两根烤玉米，“迷迭香嘱咐我给你留的，小朋友第一次跟着我们混，吃了不少苦吧。”

“她在礁石附近等你。”

他指了个方向，又加了三串烤圆白菜，绿白的菜叶切成方形，撒了芝麻，刷着琥珀色的酱料，“至于这些是我给你留的。不够就再来拿。”

玛瑙接过托盘，“谢谢格雷哥，那我先去找迷迭香姐，有空再帮你挑给曼妮姐的礼物！”

“不是、等等！你这丫头，小声点啊……！”

玛瑙一溜烟地跑了。

她一手举着盘子，一手拿串，边走边吃，泳圈最终还是套在了美纳斯的尾巴上，像个呼啦圈一样被甩来甩去。

临时搭建的布景木屋旁，红发的女子坐在沙滩伞的阴影里，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纫针。蓝色的细线从针孔穿过，她捻着线头，却松开了拿针的手，不小心让针从线的另一端滑落。

她要去捡，脚边的水伊布却突然站起来，嗷呜嗷呜地咬住她的手阻拦。

迷迭香是《海浪与睡莲花》的主演之一。

她二十五岁，热情、体贴、周到，专业技巧与素养堪称优异，合作过的演员没有一个不夸她。她也生得足够漂亮，拥有一头秀丽的波浪长发和一双迷人的眼睛，这些都是她在演艺圈走下去的资本。

玛瑙知道她的另一面。

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也蹲到迷迭香脚边，水伊布默默让开位置，玛瑙捡起了那根有可能伤人的针，和线团一同塞进手工盒，没收了。

“姐，今天没带隐形眼镜？”

这位在剧组很照顾她的姐姐，有一点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