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杜尔米总疑心自己生活在梦境之中。
他望着面前这两个……至少形体特征上还算是人类的家伙,又想到仅仅几秒钟之前,他们还是正常的——无害的——人类,他就不由得产生一种荒谬的感觉。
在一开始,他还会吓得脸色苍白、背脊生寒。可后来,他逐渐习惯了这个世界的模样,甚至开始怀疑究竟哪一个才是所谓的“正常”。
他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又自娱自乐般笑了起来。他撑着下巴,一如往常那般笑着说:“是啊,我正享受美食。”
尽管,他面前的食物早已经成了一滩烂泥。
自从他遇到这奇异的幽绿色光芒之后,他就总是得争分夺秒地抢救自己的晚餐才行。
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天,当他浑浑噩噩迎接那一天的黄昏、暮钟如同往常一般响起的时候,他的世界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来源不明的幽绿色光芒统治了他的夜晚。
在最初的几天,他甚至总是不明不白地在夜晚凄惨死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在清晨茫然醒来,仿佛那血腥的痛苦、那离奇的死亡,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父母的死亡与这不可思议的厄难一同袭来,让杜尔米在那段时间都昏沉茫然。
那时,白日的本杰明·诺普用一种忧虑的、温和的语气说:“杜尔米,别难过了。如果你父母看见你如今的样子,他们也会感到伤心的。”
而杜尔米盯着他的眼睛,心想,可晚上的你却毫不留情地杀了我——不止一次。
第一次死亡的时候,他惊慌失措、绝望愤恨,同时又抱有一丝解脱,以为自己能与父母重又相见。但他却在漫长的黑暗中重新醒来,迎接他的又是那个“正常”的世界的晨曦。
于是杜尔米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摆脱的诅咒,即便是死亡也无法让他解脱。
年轻的小杜尔米对整个世界都感到了愤懑。
他十分怀疑这样的遭遇与父母的死亡有关。但是他不明白,自己的父母真的拥有这般可怕的秘密,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夜晚?
他也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恐怕只有真正的疯子,才会在朦胧的夜幕中望见那些幽寂的影子与无尽的疯狂。
……他迫切地、迫切地想要改变这一切。
他想要得到力量,与这不可思议的遭遇相匹配的力量。
成年之际,他需要做出一个选择:是继续留在看似平静的奈廷格尔,指望着命运给他一个交待,还是主动离开,前往外界更为广阔的、复杂的世界,努力寻求一个答案?
他选择了后者。
杜尔米微微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他那双深暗的、同样幽绿色的眼睛凝视着面前变了样的世界。
诺普一家的晚餐仍旧在继续。
艾米与本杰明仍旧在慢慢地吞吃那些腐烂的食物,而杜尔米则面不改色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不明生物,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戳着那团食物的烂泥。
在以前的某个夜晚,当他这么做的时候,这团烂泥甚至伸出了一团小小的肉色触手,愤怒地向他抗议这样无聊的行为。
但今天,这些不知道来自什么动物与什么蔬菜的食物,好像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杜尔米,别浪费食物。”骑士本杰明不赞同地说了一句,但语气仍旧温和。
“好的,本杰明叔叔。”杜尔米从善如流地放下叉子,又说,“我吃饱了。”
他挺高兴,因为今天碰上的是裙装艾米与骑士本杰明。尽管卖相奇怪了点,但其实这两位熟人对他向来比较温和,因为他们“认识”他。
而有时候,他在夜晚碰上的会是疯狂的骷髅艾米与囚徒本杰明。他们会对他充满敌意,不惜一切代价试图杀死他。他们总是轻而易举地成功,因为他们掌握了某种特别的“力量”。
死的次数多了,杜尔米痛定思痛,就很少在诺普家吃晚饭了。
但今天是个例外,毕竟他将要离开奈廷格尔,他想与艾米、本杰明好好告别。他挺乐意进行这次赌博,以虚幻的死亡作为赌注。
在父母死去之后的三年,尽管夜晚的诺普父女总是奇奇怪怪,但白日的两人却是给了杜尔米三年的陪伴与温暖。
骑士本杰明回答:“那好吧,杜尔米。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最近奈廷格尔有一些不速之客。”
裙装艾米笑嘻嘻地说:“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出现,真想瞧瞧他们的记忆。”
“但您还是低调一些更好。”
裙装艾米撅了撅嘴,小声答应了。
杜尔米围观着,稍微有点好奇。这种好奇更多是关于本杰明和艾米,不过他与这两位“老朋友”相处这么久,很清楚对方不会解答他的问题。
要是问多了,那好奇心就要害死他了。
于是杜尔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非常明智地跟两人道别。
在开门的时候,杜尔米停顿了一下,仿佛想要回头。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后悔机会。
他将要远离他熟悉的故乡,踏上未知而危险的旅途。
奈廷格尔的夜晚的确可怕,可世界的其他地方就并非如此吗?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恐吓他,让他好好想想,那些陌生城市的夜晚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定十分可怕,更别提那广袤的大海,以及那遥远的异域。
只要他别开门,退回古董店的阴影之中,他就可以继续享受裙装艾米与骑士本杰明的庇佑,沉浸在这难得的安逸与平静之中。难道他还没意识到,这两人绝非善类吗?
他完全可以躲在这里。
只要他回头。
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抬手朝身后挥了挥,像是告别,然后踏出了古董店。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白日的奈廷格尔是一座繁荣、热闹、优雅的滨海小镇,这里的建筑大多是圆顶,在远方大海的映衬下显得更为圆润可爱。许多船只会在这里的港口停泊一阵,然后再前往更远方的城市与大陆。
但夜晚的奈廷格尔是一座寂寥、疯狂的城市,每一栋建筑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而扭曲,仿佛跨越了某种本应明确的界限。在白日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数的暗影蠢动着、挣扎着。
杜尔米将这个不同寻常的夜幕之地,称呼为“外域”。
这是世界之外的领域。
在与外域相处三年之后,他对外域也有了一些了解。外域就如同是附在真实世界之上的一层影子,这里与现实世界有许多似是而非的相似之处,也有截然不同的某些特征。
他呼吸着外域冰冷的空气,独自一人在夜晚的奈廷格尔漫步。他轻快的脚步声,回应着远道而来的黑色乌鸦的凄厉鸣叫。
偶尔,他也会听见一些别的奇怪声音,从身旁建筑的缝隙里传来。悠长的叹息、细碎的咀嚼声、轻柔的窃窃私语、扭曲的金属摩擦声、凄厉的惨叫声、混乱沉重的敲击声……
吵得令人心烦。
于是他哼起歌。
“杜尔米、杜尔米,你独自一人在夜晚流浪。
“你安静地挥别白日,在夜晚悄悄睁开眼睛。
“谁能知晓你的离开?谁能望见你望见的风景?
“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从不驻足。
“你只好摇摇头,孤独地走向那个漆黑的世界。
“噢,我亲爱的小杜尔米,你注定在这世界流浪!”
当歌谣幽怨的曲调最终落下,杜尔米站定,他挺有礼貌地、像是谢幕一般地鞠了个躬,喃喃自语地说:“唱得还行?”
不知道他继承了来自哪里的天赋,他的歌喉确实还不错。
像奈廷格尔这样的港口城市,总会飘荡着一些出海水手的粗犷豪迈曲调,还有那些等来了丈夫尸体的寡妇的幽怨歌喉。杜尔米现在就随便地给自己的曲子配了个悲伤的调子。
但此刻他心中并非充斥悲伤。
相反,在将要离开奈廷格尔、将要开始他这场盛大冒险的时刻,他心中满是亢奋与愉悦。
“——确实还行。”一位捧场的听众说。
咦?
杜尔米惊异地转身望去,瞧见一个奇异的生物。
外表是人类男性,闭着眼睛,但耳朵里却钻出了一个扭曲的、五彩斑斓的幻影。这个幻影同样拥有近似于人类的形态,所以就像是他的灵魂漂浮在他的耳旁一样。
他就在站在奈廷格尔沉寂冰冷的街道中央。因为他的出现,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安静下来,又或者,屏息?
“谢谢你的夸奖,先生。”杜尔米先是礼貌地说,然后又好奇地问,“你是什么?”
在外域,他总是好奇。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得不到解答(说不定还要用死亡来报复他),但杜尔米还是控制不住好奇。
不过这次他似乎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无害”的生物。
“我并不是‘什么’。我只是正在做梦。”对方用一种飘忽的语气回答,“我梦见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灵魂飘飘荡荡,所以才会用这样的形态出现在你的面前。”
杜尔米愣了愣,却回答:“巧了,我似乎也在做梦。”
白日与夜晚,对他来说,哪一个才是梦境呢?
大部分时候,他感到,他在白天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夜晚睁眼之前的沉眠。夜晚才是他的现实世界,白日不过是一场美梦。
但偶尔,他也情愿认为,外域只是他在做梦。或许还是一场噩梦。
“哦!你也是行走在梦境之中的生物吗?很高兴认识你。”对方似乎非常高兴,漂浮的幻影都泛起波澜,像是正在晕开的油彩,“……糟糕,情绪波动有些大了。”
“那会怎么样?”
“我会醒来、梦会死去。这只是一场梦境,我终究会醒来。每一场梦的开始与结束,都是一个【梦境生物】的诞生与死亡。”
杜尔米听得半懂不懂。
这似乎也是个拥有“力量”的人类。这群人总是说谜语。
——而且,他真的能从“外域”这场梦境中苏醒吗?
“那么,就将这个梦赠送给你吧。赞美你的歌喉。”
五彩斑斓的人形递给杜尔米一个五彩斑斓的光团,然后就消失了。
杜尔米看了看这个光团,也就婴儿拳头大小。其中似乎蕴藏着无数繁复变动的画面,那是梦境生物的梦。但他只是稍微看上一眼,就已经晕头转向。
一份礼物。不知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
实话实说,他也不是那么在乎这个问题。至少这是一份礼物。偶尔他会在外域遇到这种好事。
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法拆开这个礼物。
本来杜尔米想直接回家,不过碰到这个正在做梦的人类,却让他有些蠢蠢欲动,想去逛逛外域的其他地方。
他想到白日的本杰明说的“森罗协会”,又想到夜晚的本杰明说的“不速之客”。奈廷格尔是座港口城市,任何与外界有关的消息,一定都是随着海风一同送来的。
所以,去森罗协会看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