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海。
这是人们对于海洋的统称。
这个世界拥有两片主要的大陆——谢兰与雾兰,它们隔海相望,像是整个世界的两片肺叶,显得相当对称。两块大陆之间的,形状成长条形的海域,则被称为撕裂之痕。
在大陆之外,除了少许星星点点的岛屿,世界的其他地方都被广袤的海洋覆盖。时至今日,人们也不知道海洋的尽头在哪里。
在永世雾墙仍旧存在的那些年月里,他们未曾设想自己会探索海洋,以为自己将永远被雾墙圈禁。后来情况发生了改变。雾墙消散后不久,“探索狂热”反而成了谢兰最主流的话题。
雾兰的出现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财富,无数人类趋之若鹜、满怀雄心。
那些出海的人都免不了与森罗协会打交道。白日的森罗协会,自然也是富丽堂皇、人来人往。
——而夜晚呢?
杜尔米站定,望向这栋在外域中也显得颇为独特的建筑……不,不能说是建筑。他觉得这更像是一条船,在建筑群与夜色的海洋之中飘荡着。
附近还弥散着隐约的雾气,仿佛是永世雾墙尚未消散的那些时刻,这让漆黑的船影显得更为狰狞可怖。
门口,扭曲的黑色荆棘散发着腥臭的味道,是海水的咸味与腐烂的鱼腥味。那组成了一扇上锁的门。
杜尔米没法进去。
他绕着这艘船走了一圈,发觉二楼侧面的窗口仍旧亮着灯。
“有人——在吗——!”杜尔米仰头望着那扇窗户,拖长了语调,大声地询问着。
他敏锐地感到,他的声音好似惊动了附近的一些怪物。不过他觉得无所谓。在离开奈廷格尔之前,他的冒险之心蠢蠢欲动。
过了一会儿,那扇窗打开了:“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并且很快又谨慎地补充,“安静点!年轻人,今天可不是让你胡来的日子。”
“今天怎么了?”
虽然非常好奇,但杜尔米也适时地压低了声音——哎呀,但他明明是在外域这种地方。
在这里,这般谨慎压根没用。
他回身看向自己的来处,发现幽深道路的尽头已经消融在涌动的夜色之中。道路发生了变动,他回不去了。夜晚的冒险总是归于一片黑暗。
杜尔米揉了揉脸,叹了口气,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也对,刚刚我听说,奈廷格尔来了些不速之客。”
“……你一定要站在我们门口这么说?”
“咦?”杜尔米愣了一下,接着恍然大悟,兴致勃勃地问,“所以,是你们的客人?”
那个男人没有再回答他,像是去忙别的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从里头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士。
这位女士的面孔,尽管布满皱纹,但仍旧像是个正常的人类。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有耳朵。但她的身体,此刻正被白色长袍包裹着的肉色身体,却肿胀得像是一个快要爆炸的、充满血浆与流脓的痤疮。
……杜尔米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间。
外域已经彻底荼毒他的眼睛。他是说,彻、底。
这位女士的身后,还跟着一些同样身着白袍的人。他们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唯一共同的特征,是他们的身体都如同这位女士一般,稍微“膨胀”了一点,只不过没有那么明显。
在那位女士的身旁,还有一个鱼头人身的……人?
鱼唇朝着天上,此刻正一张一合地说着话。
他的声音相当熟悉,就是刚刚与杜尔米对话的那个男人。
但他的语气,不得不说,却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恭敬与轻柔:“……女士,我们已经为您安排好了船只……前往雾兰需要挺长一段时间,当然,我们也安排好了随行人员…………”
他们暂且停下,因为望见了正站在一旁,表情相当奇异的杜尔米。
“……呃。”杜尔米歪了歪头,“打扰了?”
场面有一瞬间的僵持。
随后那位女士挪开了眼睛,说:“只是一个普通人。”
“当然、当然,奈廷格尔全是普通人。”
“解决他吧。”那位女士的声音飘飘忽忽、语气轻描淡写,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我不想暴露踪迹……”
她身后的白袍人便唰地一下抬起了头。
每一张面孔竟然都覆盖着一层微光,使其他人看不清他们的真正面容。
杜尔米忍不住瞧了两眼。
但终究是那位女士的话更为引人注意。
“等等,容我重复。”杜尔米惊异地挑眉,“只是因为我在这个该死的要命的夜晚,一不留神路过了这臭烘烘的森罗协会,这位女士——你就要杀了我?”
虽然他在外域已经死过……呃,很多很多次,但这种事情还真是头一回呢。
无妄之灾自然也有。曾经他无聊地蹲在海边夜钓,结果钓上来一条变异康华鱼,一口咬死了他——他可没跟那条鱼生气!只是第二天在海滩上捡到了缺水而死的鱼的尸体,然后施施然拿回家煮汤罢了。
而且,这位女士不想暴露踪迹,但她这不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森罗协会吗?
那鱼头人身的家伙连忙说:“女士,这里毕竟不是……请让协会来解决吧。”
“森罗协会打算杀了我?”杜尔米又在抢话。
“……当然不是。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处理办法。”
那位女士不置可否,但目光已经漠然地从杜尔米身上挪开。她身后的白袍人似乎得到了默许,重新安静地垂下头颅。
杜尔米却一下子来了兴趣,指着那条黑色的大船便问:“所以,我可以进去了?”
他以前还没去过森罗协会呢!白日的没有,夜晚的就更加没有了。若是能去这一条大船里瞧瞧,那杜尔米也觉得挺有意思。
……鱼头人像是无言以对。
他那双死鱼一样空洞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杜尔米。或许他开始怀疑,杜尔米是刻意蹲守在这里吧。这么说来,刚刚杜尔米还提到了“不速之客”。
可无论看上多少遍,他都只能看出来,这个黑发绿眼的年轻人的确普普通通、没有掌握任何力量。只是他有着一种超脱寻常的、过于旺盛的好奇心,让他在面对这般尴尬的境地之时,竟也能兴致盎然。
……也或许……鱼头人心想,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并不知道这群白袍人的来历。
杜尔米立马走到鱼头人的身边。
他跟鱼头人一起,望着那群白袍人缓缓走进街道尽头的黑暗,然后彻底消失。
他疑心,在鱼头人的视角里,那群人只是走远了。但在他的视角里,狰狞的黑暗巨口仿佛吞噬了一切。
……周围越来越暗了。
反倒是身后的黑色大船,这个时候给人一种微妙的庇护感。
于是杜尔米问:“那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鱼头人疑虑地看了看他,随后摇了摇头,也没有产生太多的好奇心——在这个世界,好奇心说不定是致命的。相比之下,这个年轻人可真是不怕死。
他说:“我们会‘杀死’你的一部分记忆。”
“‘杀死’。记忆也能被杀死吗?”
“消除。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说法的话。”
“那我好像更喜欢‘杀死’。因为那更文学化。”
鱼头人心想,谁管你文不文学。
但这个时候,在杜尔米正打算迈步跟着鱼头人走进森罗协会的时候,更远处的黑暗之中涌动出些许光亮。一道月白色的光芒突兀闪现,转瞬飞来,然后穿透了杜尔米的心脏。
紧随其后的是轻飘飘一句话:“以防万一。”
……啊哦。
看来这一日的幸运到此为止了。
杜尔米眨了眨他那双幽绿色的眼睛,低头看了看胸口渗出的血液,然后啧了一声——幸亏他不用洗衣服。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不仅仅是他的生命与世界重归于好,衣物也会被重置成夜晚之前的模样。不然的话,外域可不仅仅是毁了他的晚餐那么简单!
杜尔米最后的印象,是鱼头人惊异又无奈的轻呼:“……真是胡来!算了,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想,这群拥有力量的人,还真是——
思维在此刻停驻。
他死了。
又一次。
……当死亡的痛楚将将抵达,更为幽深的黑暗却抢先覆盖了杜尔米的灵魂。
所有画面定格,随后,一切都黯淡下来。
杜尔米一瞬间失去了对于身体、对于世界的感知,只剩下他的灵魂无声地漂浮着。
他驱使灵魂随意地晃悠着,但很快又无聊地停了下来。
他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有点不爽,但也就仅此而已。死亡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死就死了——本杰明和艾米都杀过他许多次,他也不是那么记仇。
他更为在意的,是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力量。他想。
在外域中,他也见过不少拥有力量的人,比如诺普父女。
但这群白袍人却给他一种更加不对劲的感觉。好像不是他们拥有力量,而是力量拥有他们。
……要是能给白袍人找点麻烦,他倒是相当乐意。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杜尔米随便想了想,就非常爽快地把这些念头抛开了。他继续驱使灵魂,在这片空间中游荡着。
周围空空如也。
在外域的黑暗之中,总是有许多东西蠢动着、嘶鸣着。但在这里,黑暗依旧,却空无一物、死寂而安详。
所以很快,杜尔米就无聊地停下来。他想到,明天自己又会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森罗协会……这个想法让他忍不住笑了一会儿,然后他停住笑,安静地发着呆。
他将这个地方——他的灵魂漂浮的地方——称为“帷幕”,就像是舞台的幕布拉起,舞台上的一切都不为观众所知的时刻。
帷幕是连通(隔绝?)现实世界与外域的一道桥梁。
一旦他在外域中死亡,或者毫无行动,那么他就会来到帷幕。
仅有他的灵魂会抵达这里,其他的一切外物都会被隔绝在外。譬如此刻,他那位梦境生物朋友赠送的礼物,就没有出现在这里,得等他离开帷幕才会再次出现。
在帷幕,一切都是静止的、虚无的。他会在这里安安生生地呆上一会儿,等待天光乍亮、太阳高升。
这在事实上给了他休息、沉思的时间。
有时候,他也会被外域逼出疯狂的劣根性。他会在帷幕之后,等待那种蔓延的疯狂逐渐褪去。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快要被无穷无尽的疑问淹没了。
究竟是谁疯了?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到底为什么,世界会是这个鬼样子?
杜尔米无数次用这些问题质问自己。但他无法得出一个答案。
现在,在帷幕永恒的寂静与沉黑之中,他只感到那些问题在轻飘飘地落下,留下的只有从漫长的折磨中酝酿出来的,浓郁的好奇与轻微的嗤笑。
“我很期待。”
他无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