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会过去六天了,池落一直没下山,周日单权提了他爹卤的牛肉、小菜和一小桶豆粉来找他时,他正坐在大雄宝殿的台基上发呆。
单权见一地的落叶,心里难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喊了句:“哥,吃饭了!”
他走近了,池落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跳下台基跟着他走进禅房。
吃饭跟丢了魂儿似的,单权担心他,给他碗里夹了好几块牛肉,说:“哥,我两个哥们从市里回来,叫我去网吧呢,吃完饭你跟我一块去。”
网吧镇上才有,池落没精打采地扒饭,“不去。”
单权:“不行。”
“……”池落从碗里抬起头看他,“你小子命令我?嫌命长啊?”
单权无奈道:“哥,我没那个意思,就是我们三个人,组队三缺一……求你,我是求你跟我一起去,行吗?”
池落知道他想干嘛,撂下空了的碗,再次拒绝道:“不去。”
单权拽他的手腕,“吃完没?吃完跟我走。”
池落甩开他,“我说了我不去!”
单权一脸严肃道:“别耍性子。”他有预判池落听见这句话,高低得抽他两巴掌,一缩脖子躲过一巴掌,另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挨在后脑,委屈道:“我爸说的我爸说的!我爸说让你别耍性子!”
当然,他爹原话说的是:好几天没看见小池了,叫他别耍性子了,下来吃饭。
池落烦躁地踹了脚大通铺旁的小马扎。
单权扯扯他的袖子,说:“哥,跟我下山玩玩去,别想那些糟心事。谁不知道鑫强就是一帮地痞流氓啊?他们的话能信?村里的人就是人云亦云,等过了这阵就好了……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池落遭受质疑确实不是第一回了,他问心无愧,从不解释什么,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但这次……
他也没想到自己气性能这么大。
他到底在气什么?
被他踹翻的小马扎倒在门边,本来就不结实,现在更是快散架了。
他扶也没扶,跨了过去,“走,下山!”
别看不经常打游戏,四人组队却大杀四方,把对面华京的少爷们杀得片甲不留。
池落爽了。
从网吧出来天已经黑了,单权邀请他去他姑姑家住。池落拒绝了,单权自己都寄人篱下呢,哪还有再带个拖油瓶的道理。
池落跟他们告别后,想起于苍染上次多付了一天的房费,本着不能浪费钱的想法,他不带犹豫地往镇医院旁边那家小旅馆走去。
好巧不巧的,一辆黑得发亮的迈巴赫从路那头开过来,池落不认识什么车的牌子,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镇上能开得起这么油光水滑的高级车的,就只有项目公司的小于总。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上来是愤怒还是阴郁的情绪弥漫开来,淤堵在胸口。
天已经全黑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夹雪,乌云早早就酝酿了老厚,无月无星。池落下意识贴近墙边,双手抄兜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
但迈巴赫的车灯很亮,扫过来的时候把他和他阴暗的行为照了个清清楚楚。
“……”池落被晃了眼,抬手遮了遮。
妈的,有钱了不起啊!
“池落!”于苍染跳下车朝他跑来。
池落掉头就走。
于苍染追上他,“池落,你听我说……”
池落没理他,穿过马路到街对面,旅馆就在几步远的地方。
“这几天我回了趟华京,解决了一些事还有……人。安宁村的开发照原计划进行。”于苍染快走了两步,挡在他前面,“但我不会再要求你出让管理权,你的寺院、你说了算。”
池落:“小于总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没兴趣知道,麻烦让开。”
于苍染不让,“你说我执念太深,我反省过了……以后我都不会再要求什么,全听你的。”
池落:“谁让你听我的了?你跟我很熟吗于总?你怎么做怎么想都跟我没关系!”
于苍染语气无力地解释着,“池落,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鑫强公司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去无妄寺闹事,他们的行为是有人授意的。村民可能不明白,但池落确实挡了很多人的路。
他们要的无非就是于氏将安宁村、庆山村等村落纳入开发规划,让于氏掏钱给村落修路盖房,最好将来还能分诸泰旅游镇的一杯羹。
所以于苍染只能绕过池落,用别的方法让集团总部同意他的开发方案,批资金。
去年在诸泰镇谈民居租金时,鑫强公司由于提前获得了情报,提前租下近五分之一的老民居,事后于苍染经调查锁定了出卖情报的公司内鬼,这个人现在是集团总部的财务一部总经理,也是他舅舅于健文的心腹。
所以这件事到底是公司内鬼为了从中牟利,还是于健文为了给于苍染设绊子,谁也说不清。不过于苍染不是省油的灯,半年前就搜集了大量内鬼受丨贿的证据,就连他以小三小四的名字置办别墅和豪车的事,于苍染不仅拿到了全部的合同扫描件,就连内鬼和情妇们的交易视频,也被他捏在了手里。
法会当天晚上,于苍染就拿了这些文件,赶回了华京。
于健文借口生病不见他,晾了他足足四天,才故作惊讶地说某某不是这样的人啊、真是看错人了……
于苍染的目的只有一个,舅舅把持着集团的财政大权,他租赁老民居多花的钱,要让舅舅现在补给他。
于健文装傻充愣的演技一流,但论演戏,谁不会呢,于苍染特意叫来了公司的高层作见证,在公司高层面前上演了一出委屈哭穷的好戏。
于健文没办法,他好善良好舅舅的羊皮必须披好,只好批了资金给于苍染。
六天的时间,于苍染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这些证据本来是想若能找到内鬼和于健文之间勾连的证据,放在一起就能给于健文一个痛击的,现在却拿来大材小用……
于苍染自认是个商人,不是好人,他不否认自己曾经想过各种办法和手段让池落出让寺院管理权,但他看到法会那天大殿内外热闹非凡,池落却孤身一人在后院安安静静地扫着落叶时,就打消了那些念头。
有的人一生都在马不停蹄地追求名利,有的人却只想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守着和亲人的回忆过一辈子。
都没有错。
每个人都有执念。
但他想告诉池落,他愿意为了他的执念,做出让步和努力。
话还没出口,池落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冷冷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于苍染追在他身后,急道:“安宁村开发后,你要是不愿意,可以封山……”
池落猛地抬头看向他,突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困不困?”
于苍染手腕一紧,被他拽的差点摔倒。歪斜的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手臂急速而过。
池落拽着他冲进旅馆大门,前台还是那个姑娘,他急吼吼道:“办入住!上回交过钱了!”
姑娘眼睛都亮了,“两位吗?上次那间行吗?哎呀,不行,那是大床房,你们两个男的,这回开个标间吧?”
池落看着四周,伸手,“都行。房卡房卡。”
于苍染无法理解池落的各种行为,问他困不困,然后直接就来开房,是要邀请他一起睡觉吗?
池落的手指烦躁地敲着桌子:“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姑娘:“你们急什么?哦~要干什么呀?我们这儿派出所会突击检查,可不能干坏事哦~”她语气过于暧昧,于苍染不自觉想歪了,自己先脸红了。
池落淡定的一批,“着急开黑。”
姑娘把房卡递给于苍染,朝他抛了个媚眼,“下回开黑加我一个呀~”
池落做事风风火火,打开门,发现姑娘开错成了大床房,也不介意,把于苍染往床上一推,啪地关上了灯。
“你要干什么?”小于总感觉池落爬到了自己身上,紧张地抓住领口问道。
池落压着他,手摸上了他的脖子,吐出俩字:“睡觉。”
于苍染只觉心脏砰砰砰地跳着,脑子里都是他穿着海青缦衣的模样,还有低着头往他手腕上绕红线时那柔软的表情。
突然,那只温凉的手在他脖侧用力一按,于苍染眼前一黑,原地昏了过去。
“鬼域。”池落在他身边躺好,念出两个字。
鬼气蔓生,生魂从身体上坐起来时,池落震惊地发现,于苍染也揉着脖子坐了起来。
当然,是生魂,小于总的身体还结结实实地躺在床上。
“艹!你是什么东西!?”他指着于苍染的鼻子发问。
小于总为了他给人当了六天孙子,刚被他弄得脖子挺疼,还一坐起来就挨骂,心里不爽到了极点,“你对我动手还骂我?”
池落站起身来,将额发束在脑后,说道:“我没骂你。是看你太累了,让你好好睡会儿,你现在是在做梦,看见什么都不要当真。”
于苍染奇道:“看见什么?”
池落:“别问。”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巨响,仿佛炸裂在耳边,旅馆墙上的挂画都晃动起来。
一道巨大的黑影破窗而入,落在地上滑到墙边。
那团黑影蠕动着,像是有无数黑色肉虫在翻涌,贴着墙扭成一个人型,有躯干有四肢有脑袋,但是没有脸。
该长脸的地方突然翻出两只白色的眼球,直勾勾盯着床上的两人。
于苍染脑中空白了一瞬,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