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号食品公司的劲鲜猪肉。

据说添加了纳米激素，能大大促进循环系统植入体的同步。

仿生人拆开包装盒，一眼便注意到了塑料封膜上印着的显眼图案。

画面上是一名浑身装备钛金外骨骼的男人，体脂率极低，凹出一个姿势展示他异于常人的大块肌肉。

塑封下的那一块肉排构成了这则广告的另一部分。无一不是在宣传着自家产品的健康减脂功效，仿佛只要你吃下了这块冷鲜肉排，你就能变成广告封面上孔武有力的肌肉猛男。

但如果你把这块肉排递到柒吾面前，她只会冷着脸告诉你：这只是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培肉，屁功效都没有。

还有，安心吃吧，暂时还吃不死人。

仿生人自然也收到了同样的回复。

它不敢置信地挑了挑眉，视线在慢慢解冻的肉排，以及柒吾确信的表情间来回反复。

“……您确定要食用吗？”

仿生人的本地数据库告诉它，这绝对不是一项值得鼓励的行为。

“怎么，你还嫌弃起来了？”柒吾先一步撕开了肉排的塑料封膜，递到仿生人眼前，示意它拿着，“反正都是我吃，你怕什么？”

仿生人无奈接过装着肉排的塑料盒。

柒吾敷衍一笑，手指尖还沾着化冻的冰霜，随着体温一点一滴融化，汇成一缕细流滑下手腕。她随手往毯子上一擦，重又拢紧毯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仿生人收回眼神，没有出声提醒。

它默默想道：身上的毯子也需要清洗。

转身，拿起食材，前往只有零星几样厨具，内部构造极为简陋的……所谓厨房间。

柒吾则窝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交易论坛，不错过任何一篇交易火爆的热帖，眼神偶尔扫几下屏幕右下角，看看有无新买家来找她私聊。

【汨罗公司最新款疼痛编辑器！低价抄底，限时特惠！】

【正文：你是否想要体验一场激烈的战斗？又或者说，想要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拳赛？却总是担心自己会在被揍得鼻青脸肿后，只能蜷抱着身体跪地求饶？

植入这款疼痛编辑器，让你不再被无用的疼痛神经困扰！

还在犹豫？

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你们面前啊！我正是植入了这款义体才赢得了街区拳赛的金奖！金奖，知道金奖有多少钱吗？整整十万新币！

你是甘愿当一辈子的孬种，还是成为像我一样拳拳到肉，为自己赢来荣耀的真男人？

交由你自己选择。】

“怎么看都像是公司的宣传风格……”柒吾评价道。

极致地夸大效果，外加真假参半的真人案例，吹得你一时间理智全失，乖乖把银行卡号塞到对方的接收终端中。

难道她也要按照这个写作模板开始编故事？

比如说……她是靠着仿生人带来的便利服务，才能24小时全身心投入到公司的入职考试中，顺利高薪入职公司。顺便拿下每月最杰出员工，被董事会亲自接见，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

很快，柒吾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真正想入职公司的人，比起花钱买仿生人，还不如攒钱买课程教育芯片来得实在。只需要在脑部终端插|入这么薄薄一片芯片，知识就会像灌水泥一样直接灌进你的脑子里，甚至不需要你有任何多余的思考。

这才是真正实惠的买卖！

正如所有人都清楚，生产资料的多少决定了阶层跃升的高度，阶层分明的社会体系又稳固了资产的流向，这是一圈密不透风的完美闭合。

因此，有些人，注定挤不进这圆圈内。

柒吾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厨房间的仿生人。

它的腰间围着唯一一件的围裙，后腰处耷拉下一只淡黄色的蝴蝶结。

在它高壮身形的衬托下，有种诡异的和谐。至少，在柒吾看来是这样的。

应该不算太奇怪吧……？她很清楚围裙的正面是什么图案。

——一只白团子似的小山雀。

两片漆黑的塑料小眼珠嵌进布料里，在光线变化下忽闪忽闪地眨动着。

DX问过她，为什么那么执着，就要买这件围裙？

“因为可爱！超级可爱！”柒吾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她一遍遍重复着，像每一个撒泼打滚耍无赖的小孩子，小手攥得紧紧，死活不肯松手。

DX被吵得耳朵疼，“你看，你现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样子，就像上面的山雀一样。”

柒吾开始发动最终技能，眼睛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无声看向DX。

“好吧，这回听你的，小山雀。”DX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最终买了下来。

……

仿生人举起手臂，“砰”地一声，刀锋应声落下，肉排被分割成了大小一致的长条。

“喂，你准备做什么？”

柒吾出声问道。

“糖醋里脊。”仿生人低着头，抓起改刀好的肉条，放入碗中，“亚洲口味，您应该会喜欢。”

柒吾十分难得地对它表达了赞许：“不错嘛，记得酱汁不要调太酸，我吃不来酸的东西。”

仿生人查看了一番调料区域，几个调料瓶罐内里都寥寥无几，仅剩的几个还都过期了。

它将过期调料通通扫进垃圾桶，说道：“很抱歉地通知您，糖醋里脊的制作只能进行到步骤四：油炸。”

“请问您是否能接受这个结果？”

根本不允许选“否”的判断题。

柒吾眼神幽怨，“那你早点通知我嘛，害我白期待一场。”

“抱歉。截止刚才，我才注意到该项不可控因素。”

柒吾的话语，就像一拳砸到了团软棉花上，不痛也不痒。反倒是挥尽拳力的那人，手背上鼓起的青筋还在隐隐跳动。

“……行，那你以后记得多运算一下你的‘超级’大脑。”

仿生人听话地点了点头，似乎把这句挖苦它的话也当做至理名言，一同存储进了数据库。

厨房间的烹饪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

柒吾的注意力再次回归电子屏幕上。

自从放弃了那个愚蠢的虚假宣传念头之后，她很难再静下心。手指快速地滑动着页面，浏览着同质化的介绍内容。

她一只手撑住下巴，兴致缺缺。

“叮咚！”

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一条新信息。

柒吾黯淡的眼眸瞬间被点亮，满怀期待地点开了聊天界面。

【Noah诺亚：粉星试过了吗？感受如何呀(≧?≦)】

“……”

满腔热情瞬间被浇灭，柒吾竭力压制住自己不断蔓延的怒火。

拳头握得死死，她没好脾气地回复：

【不知道。没事没来烦我。】

下一秒，对方的头像闪了一下，再次发来了一长串信息。

【Noah诺亚：哈，我猜到了！你绝对把它给了更需要的人！比如说，路边脏兮兮的瘾|君子？又或者是表面衣装革履，实际上内脏都快烂光了的公司员工？……嗯，好像后者更合适呢！(^^)】

【滚。】

【Noah诺亚：别这么无情嘛，毕竟我们也算是做过几单生意的老朋友了~没了我，安慈医疗的“安乐死”药剂可再也买不到第二个了哦~所以，我还算是非常珍贵、非常可靠的供货商吧，嘿嘿XD】

拉黑！

必须拉黑！

柒吾猛地摔下便携电脑，毫无血色的双唇迟钝地僵住，话语卡在喉咙口，连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脏话都骂不出。

又在提醒她，提醒她发生的一切。

告诉她，她什么都挽救不了。

最终，柒吾沉下了眼，嘴唇无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些什么。

片刻后，她死死抓住绒毯，将自己的身体裹得更紧了一些。

脑袋低低地埋进腿弯中，苍白的指尖无力拉扯着乌黑的发丝，任由短发被搓揉得毛躁凌乱，也不管不顾。

便携电脑被随意地丢弃在沙发外缘，最终在重力牵引下坠落地面。

“咔嚓”一声，边角摔出了一条裂缝。屏幕电力涌动了几下，却又瞬间陷入一片无尽的漆黑。

边角处的裂缝不断延伸，一步步向屏幕正中央肆虐。

“叮咚！”

一条崭新的信息跳出。

【诺亚：我帮你修好啦~要好好对待电子产品哦！】

等到界面再次熄灭时，系统重启的标识赫然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10%……20%……50%……

随着系统100%重启完成，长亮的屏幕上功能一如往常。

只是，再也找不到那则信息了。

*

热油噼里啪啦地响动着，锅底被烧得焦黑，滚烫的油渍溅起，溅到了仿生人的手臂上，但它感觉不到任何刺痛与不适。

他端着成色金黄的油炸里脊肉，走回到了客厅中。

却观察到75异常的状态。

她蜷缩在绒毯中，肩膀微弱地起伏。

根据行为模式的分析结果来看，她似乎是在抽泣。

可是，为什么会哭呢？

是它做错了什么事情吗？或许是，它应该采取其他措施，想办法做出那道糖醋里脊？

“您在哭？”仿生人将菜肴放在餐桌上，看向她说道：“研究表明，适当的情绪宣泄有助于缓解压力，促进身心健康发展。当然，如有需求，您也可以寻找专业心理医生的帮助。”

它讲着最通俗的大道理，广泛地囊括进所有负面情境。它只是按照程序设定，发挥着自己“安慰”的功能。

“人生短暂，总是充满着大大小小的缺憾。与其执着于某个不可能达成的结果，不如着眼于当下，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

“或许，您是否需要和我聊聊天？”

说着，仿生人来到她的面前，蹲下腰，温和地注视着她。

柒吾沉默了许久，终于从绒毯中探出一双眼睛。瞳仁墨黑的那只眼睛已经哭得眼尾泛红，晶莹的泪渍将睫毛捻成细尖。

“你真的话很多。”柒吾补充道：“很吵。”

她揉了揉肿胀的眼，一把将绒毯掀开。摸索了下沙发，低下头，略带迟疑地捡起了地上那块表层破损的便携电脑。

她站起身，径直走向餐桌。倏地扭过头，对仿生人说道：“你应该更新一下你的语言模块了。翻来绕去都是那几句心灵鸡汤，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柒吾坐上餐桌旁的椅子，扫了几眼餐盘中的油炸肉，然后拿起筷子，夹起最上方的一块。

她的眉头紧锁着，安静地咀嚼。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您不满意吗？”

“不是……”柒吾没有看它，托着腮自顾自地说道：“比DX做得好吃。”

“DX？”

仿生人无法理解这个单词。

柒吾转眼看向它，说道：“我的母亲。”

未等仿生人回应，她的脸色骤然涨得通红，匆匆移开视线。

可恶，为什么要把这种事也和仿生人说？！

她是什么苦情电视剧中黯然神伤的女主角吗？在夕阳余晖中，面色伤怀地倾吐出意味不明的话语？

好丢脸。

柒吾捂着自己的脸，唇角不自觉逸出一声叹息。

“嗯，请您放心。我会继续保持料理水准，始终比您的母亲做得更好。”

“？”

她僵硬地转过头。

仿生人正温柔地微笑着，湛蓝色的眼眸敛作一轮弯月，碎光静静流转。

柒吾现在明白了，它是块干透的海绵擦，挤不出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