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德伯爵的支援队足足塞满了四条二十桨的桨帆船,吃水一下子变深许多。所有人马都呆在底舱,舱门裹了防水皮革隐没于海面下,不设窗户,因而舱内一片昏暗,仿佛约拿在鲸鱼腹中。他们抬起头来仅看到上层木板缝隙里透来的阳光,以及赤条条脏兮兮的奴隶桨手。
杰弗雷狐疑地问他:“他们中有大半是穆/斯/林俘虏,会反水吗?”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认为这不是反水的好时机。”黑发青年边说边避开一匹正在踢动四蹄挣扎的马,“人马同船或许不是个好主意。”
水手们用布蒙上马匹的眼睛,用天花板上垂下的绳子将它们稍加固定:一条横带穿过马胸,另一条底部有皮革加宽处理的纵带穿过马腹,使马匹四脚离地随着船只颠簸轻晃,不至于下船时晕头转向无法投入战斗。
“可是我听说,往往在靠岸前骑士已在马背上就位,舱门一开就可以冲上浅滩。”杰弗雷好奇地环顾四周,思索着说。
伊西多尔想了一下,半小时的航程,十分钟用于固定好马,十分钟用于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上,这还没包括“意料之外”的耗时,例如绑马绳断了、弓没上紧、带的武器太多卡了舱门......
“听起来不错,但感觉我们在船上会很忙。”
少年人干笑一声,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觉得怎样?能帮上他们了吗?”他还记得对方露出的那种神情,孤注一掷的自信里隐含难以解释的兴奋与渴望几近病态......当时在从提尔前往阿克的船上也见到过,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吓了他一跳。
他不能看透伊西多尔。有时他是淡泊疏离的,似乎不想参与任何事,有时他却有些疯狂、野心勃勃,然而追求的不是财富与名誉,而是......杰弗雷不敢再往下想。
“感觉事情回到了正轨。我想做与应做之事偶尔会互相抵触。”他认真地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蓝眼睛近乎于黑,“说说看,你为什么要来黎凡特?”
他像背书一样理所当然地回答:“收复耶路撒冷,然后朝圣。”
“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不收复耶路撒冷,我们也能朝圣?”没有人能抵挡伊西多尔的质疑,它是他最好的武器,运用得当时能从内心击垮对方,“在居伊之前,穆/斯/林可以自由前往耶路撒冷朝圣。”
“是的,这一定也是你所想的。”杰弗雷脸颊抽动扯出一个笑,他的恼怒于这些日子积聚起来。凭什么像教训小孩子一样对我说话?为何情急时分专断得像这支军队的最高长官?固执、愚蠢、血腥的虔诚......这就是你一个希腊人对法兰克人的偏见吗?你与我们有何不同?
他选择避而不答,把问题抛给对方,“你很清楚这个问题,且作出于我相同的选择,为什么?你不愿杀人,却渴望作战,不是吗?”
瞬间一片凝固的寂静。伊西多尔没有马上回应,但他的沉默坚如磐石,目光里闪过几分错愕但并未动摇,也没有闪避。
所以他的猜想是正确的,他的疑惑得到了应证?
半晌后他听得对方有些沉缓疲惫的声音:“有时候谎言必须成真,就好像我们必须服从感召,并相信通过圣战能获得灵魂救赎。”
你为何会逃脱割草人的镰刀、恶疾的禁锢,自深渊处归来?
是出于主的意愿。因而你要回报,奉献忠贞与勇气。
你为何会立于此处、前往阿克和阿尔苏夫?
你要追随他的脚步,要与他一战。
因为你是基督徒,必恢复圣地的荣光;因为你是鲍德温,注定与萨拉丁一战。
更是因为,只有在那些时刻——对你来说耻于描述的时刻,你才是你,才能成为自己。刽子手会爱上他的职业吗?谎言必须成真。你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正如用一张面具掩盖另一张。
船很快就要靠岸了,而他永远在旅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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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向萨拉森人时的必胜之心多么强烈,两军咬死时它就有多么渺茫,只有一头扎进湖里才会发现水有多深。马腹猛得相撞压得左腿生疼,借错身而过的开阔空间举臂,右上斩后连着一记挺刺,金铁相击震得耳鸣阵阵,在打偏一把突厥弯刀后他抓准皮甲的缝隙将长剑送入对方腹部,重力与失衡使尸体离开他的剑。轻骑兵被杀退一部分,他现在身处阵线前推的安全后方。
肩臂肌肉在不断抗议,头皮的感觉像是热锅上的煎蛋,锁子甲下的旧衬衫浸透了汗贴在身上牵扯着每个动作......
耳鸣渐退,一阵有节奏的闷响由远及近,自背后而来。犹如渐近的鼓声,也如滚滚浓云中酝酿的雷声,他有种预感它会无限放大直至震耳欲聋。这是法兰克人无比熟悉的声音,是裹了铁的马蹄踏在坚实干燥的地面上——在他记忆里是北法铺满薄冰的冻土,甚至能碾碎其下的枯骨。
他能感受到寒意从因长时间骑马而麻木的尾椎爬上脖颈。现在已能窥见六百码外黄尘中显现的身影,他们穿着拜占庭棱扎甲,其上有着鲜血洗涤留下的锈色,头戴萨拉森式尖盔刺破尘土阴霾,第一排平举着骑兵长矛织出一张细密的网,后排的则扬起了钉头锤——其威力相当于破甲箭加重棍,身下则是粗壮的斯基泰草原马,马胸还覆有仿拜占庭式马铠。
“那是马穆鲁克重骑兵,”勃艮第公爵于格掠阵驰援,亲自擎着金焰战旗,对防御东北角的领主骑士们大喊,“他们是萨拉丁的亲卫,异教徒勇士中的勇士,值得尊重却不必畏惧,因为主赐福我们的剑无坚不摧!”
法王腓力从一排持盾王军后绕出,铁环样式的王冠嵌死于头盔上,难得的一身银甲满面风霜,向众人宣布:“英王与加尔尼埃一起发出了总攻信号,他与圣殿骑士团已击溃南线的贝都因轻骑兵,很快就会与我们汇合。蒙主庇佑,我们已冲垮萨拉森人目前的阵线,相信一定能坚持到得胜之时!我将与汝等一同作战!”
多年后让.德.罗克鲁瓦已身在地中海彼岸,却仍不会忘记这一日马穆鲁克重骑自海岸一侧插/入、向他们发起背后冲锋的场景。
他会记得身披重甲的战马发生对冲的强烈挤压、肺部逐渐趋于真空的感觉、肋骨被胸甲与盾挤压发出的脆响——或许是幻觉(因为没有疼痛);记得从缝隙间透出的长矛、它们从脸颊耳畔擦过的风声以及带来的心悸;记得钉头锤破盾近身,使甲衣与头盔变形乃至破碎,那声响仿佛砸碎的是自己的颅骨;记得镊子在血肉里夹出碎骨的滋味;记得那些获得了救赎却今后只可能在梦里出现的人......
我主在上。他想。我要向您祈求什么呢?他已经不记得了......
人们希望忘掉一些不那么好的经历,前提是他们忘得掉。夏日里隔着衬衫袖子依旧能摸出桡骨错位重接的凹凸痕迹,冬日教他打猎时使不出劲拉不开弓。这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在一场恶战中活了下来,是当之无愧的圣战者,可他却没有多快乐。
是了,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他一时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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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胜利与覆败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萨拉森人和法兰克人的困境是相似的。在最初,双方的死伤数量相差不大,只有沙场上肆意弥漫恐惧不安在慢慢积累。当内心的恐惧压倒对肉/体控制的人数到达一定比例,一支军队就溃败了。先是三五个人掉头,再是三五十、三五百......洪流只要冲下一角,便能冲垮整条堤坝。正如马太福音中所言,“多的让他更多,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恐惧者更恐惧,勇敢者更勇敢,直到结果无法逆转。
而在此过程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因素(例如一面旗、一句话、一颗头颅、一阵风)都不容忽视,因为它有可能改变胜利或溃败的速度乃至胜负本身。
9月7日午后的阿尔苏夫,在红底三狮旗飘扬在视线里之前,东线出现了变数。
弗兰德伯爵逆流行舟在战场北部登陆,幸运的是萨拉丁没有想到在法兰克大军的后方派出侦察兵,这五百人急行军逃过了他的视野——正如多年前某个逃脱阿斯卡隆合围、绕过烈日下的霍布雷德*、并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蒙吉萨和哈比斯.加答克*的身影。为了进一步隐蔽行踪,根特领主提议从树林带之后走。
(*霍布雷德战役中鲍德温奇袭萨拉丁空虚的后方。)
杰弗雷拉住他的马辔低吼道:“你疯了吗?树林会拖慢重骑兵的行进速度!”
“如果仅有一两排呢?”
斥候被派往掩护带前探查战况,他们在狭窄的林带之后列阵,两翼铺开很远,仅有一排骑士,而中段呈楔子状向前凸出,大约四十人的位置布置下两排人。随后保持队形穿过林带。
两位统帅分别从两端开始检阅,接着汇合到楔阵头部,并应该佐之以鼓舞士气的演说。伊西多尔扭头看了杰弗雷一眼,神情复杂。
有些谎言必须成真.......
“留给我吧,”黑发青年向少年人低头致意,眉骨下的阴影与长睫掩盖了眸中情绪,他像一名下士征求上将的许可,“这是最后一次,我发誓。”
弗兰德伯爵狐疑地皱眉,似是疑惑于他的郑重,而后点头默许。
他想尽可能完整地参加这场旗鼓相当的决战,因为以后可能不再有机会。既然命运使他摆脱疾病的禁锢,并成为有一定统帅职能的领主,站上阿尔苏夫以北的这片沙漠......
Carpe diem. 他在心中诵出这句箴言。
按照惯例跪伏于沙地上默然祷告片刻,斥候匆匆赶来在他耳畔告知交战双方的情况,虽有转机却依旧不乐观,十字军转守为攻、趋于合围却腹背受敌。
他以胸前的一个十字结束与天国的交流,起身时先前的谦卑驯顺如同斗篷上的沙粒滑落。伊西多尔利落地攀上鞍背,自队伍北端策马至中段,以清冽威严的嗓音高声说出那些誓词,仿若牧师布道:
“能够出现在这里,说明我们已经做到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正如摩西分开红海,汉尼拔翻越高山,凯撒冲过卢比孔河。
“汝等亦无需恐惧。这里不需要更多人马,如此我们便能分得更多的荣光!来日回想此战,它当如金杯之酒长饮无尽,流传于你我后人的故事中、鲁特琴手的歌咏里。*
“我的友人,我的兄弟,我愿将后背托付的可信之人:你们的罪已经赎尽,捍卫圣地之荣归属于你!
“今日不死,更待何时?
“人应当追求荣耀,其余的则交给命运。”
期间他扫视过所有人,他以锐利却真挚的目光与每个人对视,似是拥有熊熊烈火的温度与力量(杰弗雷感觉此刻他与往日判若两人),教人产生信任与追随的渴望。一些人的信心被点燃,勇气正在助长,焦躁的气息于杀戮前弥漫;另一些人激动得眼眶湿润,不断地嚅嗫着赞美主之圣明.....
伊西多尔的战前演说确实使这五百人摒弃前嫌、甚至对他这个“希腊屠夫”产生了暂时的好感,他们像兄弟一样互相整理船上草草准备的装配:确保剑扣牢固、胸板甲系在肩上的牛皮带系紧了、填充物是否装好、有没有遵照妻子的建议佩戴圣母护身符.......一些人更是主动拥抱对方,不管以后还会不会再次相见。
他们很快也恢复冷静,整装待发。
越过林带的第一轮将是马枪冲锋,随后转为用剑或斧或嵌刺棒近战,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还会撤出一段距离二次冲锋。
“圣乔治与我们同在!”
上一次吼出这句话时他还是十六岁的鲍德温,仿若昨日再临:同样的对手,同样的沙漠与烈日,同样出乎意料的奔袭,同样以寡敌众殊死一搏,同样的长/枪预备式夹得胁下生疼,同样打着响鼻躁动不安的战马.......
以及,同样的自由。
不同的是他的右手更加有力,确信这杆马枪能使迎上它的第一个人毙命。而且,如今的他也不再是鲍德温了。
(*化用自《亨利五世》阿金库尔战前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