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问
牛脂与蜂蜡制成的浅黄色高大罗马蜡烛无声燃烧着,光晕跃动在大理石砖上像被摇碎在海面上的月光,没药的歆香挥发到空气中,掩去一切腐朽的气息。白色的帷幕随微风轻晃,使烛光显得苍白柔和,其后的人影若隐若现:戴着风帽、幽灵般的白袍男子虔诚地跪伏在地,下巴搁在交叠的手指上,似是在祷告。
一名身材臃肿的神职人员不得不恭谦地弯下腰侍立在侧(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一只气球)——这种神圣的场合下他不可出声,等多久都不为过。正当他抱怨腰酸时,忽然觉得头顶一凉:那顶遮盖剃度痕迹的僧侣毡帽被某个国王随侍摘下来,意味着他可以觐见了。
僧侣向随侍投去不满的目光:我的帽子我做主,轮不到你一个传声筒插手。只可惜对方根本没看到。
他只能上前一步,出现在神秘的祷告者身后。
“陛下……”
一在此人面前他就中气不足,因为谁不知道国王那张亲善面容下的冷酷内心,而且他已经用更换摄政(可怜的普兰西大人,僧侣们的老主顾,愿上帝保佑他)、幽禁生母的行为证明自己不可能被任何人左右。他被找来准没好事。
面前的人没有起身的动作,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独属于少年人的声音清澈平静:“跪下,纪尧姆神父。请同我一起祷告。”
“是。”
他应声,只得跟着跪下。聋子都听得出来“一起祷告”只是个借口。该死,国王陛下有垫子他可没有,膝盖很疼。
过了半晌,审问官似是对惩戒的效果感到满意,终于对被审者提出质询:“神父,我想您应该知道向谁祷告吧?”
“当然是向我们的父,”纪尧姆知道对方没耐心听他背诵经文。但是.....
“所以,我们为何而祷告?”
“为了赎罪。无人无辜,无人无罪。”
又是这种诱敌深入的方法。阿里阿德涅的金羊毛在昏暗的迷宫里滚动着指路,不过这次它滚过洒满阳光的居室却指向一条毒蛇盘踞的死路。一个个看似是毫无关系、简单明了的问题,往往引向某个令人惊骇(乃至大逆不道)的答案,不用刑具就能逼着他说出来。神父越来越心慌,感觉就像和一个看不清身影的对手下棋,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走哪里,不知哪一子落下他会陷入死局。
“何人清白,何人有罪……”声音渐低,如有叹息,“这由谁评判?”
从祷告到赎罪再到评判。答案呼之欲出,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恼了这位陛下,可是他现在别如选择……
“是祂。我们的父。”
他已跪得双膝麻木,不觉得疼痛,最初心中的惊惶也消失殆尽。知道了结局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若你纠察罪孽,谁能站的住呢?
但在你有赦免之恩,要叫人敬畏你。”
祷告者吟诵出《创世纪》中的句子,正是神父在棕榈枝日的庆典上所唱。若某人执意挖掘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有谁拦得住呢?他心中一惊:原来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不一定是耶稣,还可能是国王。这种做法,既可以说是屈尊,也可以说是僭越。任何神圣的阐释只在人的口舌之间,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这点。
拿住了话柄的审问者步步紧逼,似是要撕破那张温和的假面:“既然你知晓只有祂才有这个权力,为何要代祂行事?”
于公,你僭越了我主;于私,你破了守贫之戒。
要想对一个人(或者一个组织)失去信心很容易,只需无意间知晓其或真或假的一桩罪证。怀疑是保持清醒的良药,更是无形的杀器,年轻的君王尚且不知,将来某时他会被它吞噬。
“陛下!神职人员是祂在人间的眼睛,助祂纠察罪恶;是祂在人间的双手,助祂扶持弱者。我们是得了祂的许诺与恩典的!”
纪尧姆急切地说出这些话以证明自己不受世俗审判所约束,然而他又想这会不会拂逆了面前的傲慢君主,又补充道,“赎罪券不仅能为不识字、不能诵读经文的穷人赎罪,更给教会提供了巨大收入,我们可以给您更多资金和军费……”
“况且,您作为天父选定的国王,同样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在法兰西,国王的触碰可以治疗痛风、肺病、风湿等各种疾病。您远在我们之上……”
哦,在你心里,我是个商人,是个骗子。我们是一路货色,谁也别看不起谁。你在帮我赚钱,帮我赎罪。我真应该感谢你。还有,我用不着御医(尽管他们的努力也不能作出任何改变),仅通过触碰自己就能痊愈?
神父的话被打断,因为面前的人从地上起身(虽然动作略显僵硬,但毕竟无损他身份的威严),此时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风帽下那双蓝眼睛的审视让他如坠冰窖。
“第一,审判您的不会是教会里的兄弟,也不会是我们的父。这点我尚且能够担保。”
“第二,我记得您上了年纪,患有痛风。不知道我的触碰能否治疗。”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准备脱下那双同样纯白无暇的手套。
“陛下!不用劳烦您!我没有任何疾病!”
神父剃度后的头顶有过量食用荤腥的油腻,反射着烛光,他已经双腿发软跪不住了,左手撑着地面,几乎就要挪动自己向后靠去。
对于传染病——尤其是这种病——的恐惧是人之常情,但这对患者来说是不公平的。可面前的人无动于衷,嗓音依旧平静,像是早已习惯。
国王停下摆弄他的手套,却依旧向神父缓缓走来。他能看到臃肿老人的皮肉在华服之下颤抖(仿佛面前的人被撒旦或死神附体),而他自己的则每一分每一秒地溃烂、解体。他刻薄地想,真不知道是谁更恶心。再罪大恶极的人都有值得自己羡慕的东西。
“你看,疾病从不因你是国王或圣徒而饶过你。可见我并非神恩眷顾之人。
“谁能为王不过是因为谁的先祖曾经为王,并非此人生来神圣、言语可上达天听。我们亦不必冠谁以拉神之子*、圣徒之后**的名号。”
“同时,我们也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代言者:主在每个人心中,祂并非某些傲慢僧侣的僭主。只有自发的虔诚祷告才能使祂宽恕你,而不是这些纸条。
“富人不能通过舒适的床升入天堂,正如那些依赖赎罪券的人。我们不可忘记是在向谁乞求宽恕。”
(*埃及太阳神之子,命名如拉美西斯。)
(**圣徒指“忏悔者爱德华”。英格兰国王常见名。)
他疯了。地上的胖老头想。谁才是大逆不道?他开始明白,眼前的少年人和教会,谁也不能说服谁。
“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我不是马太福音中的王,我的钱财不来自于因贫穷而无知的人。在某些情况下,话可能要反过来说。”
“陛下?”危机感使纪尧姆挣脱恐惧清醒过来,他坐直身子,说服自己大胆地抓住国王白色的长袍一角,试探着、哀求着改口:“我这就去公开这场骗局,让僧侣们教穷孩子识字诵读经文?”
他在心中暗笑,恐怕自己认知里的真相在多数人看来才是骗局吧。孰真孰假,此间之人无法分辨,而他方之人不可回答:无人听闻冥府传来的声音。他会试着做一个试验者,将告解与忏悔直诉与主,来日咽气之时,一切自见分晓。既然注定不能成为一个好人,那便尽自己所能使更多人在将来的浩劫中幸存。我主,慈爱的父,这样是否能将功折罪?是否能使我脱离炼狱、重返人间?
“对不清贫者来说,布施金钱确实能帮他们赎罪。”面前的人退后半步,老神父因痛风而扭曲的手指便抓不住了,“你的全部私产,一半拨给圣约翰骑士团的医院,一半预支耶路撒冷的军饷。至于你本人,”
随着他的话音微转,纪尧姆直接跌坐在地:对轮刑、火刑、肢解、穿刺的恐惧击垮了最后的理智。而实际上他只是觉得或许不应让平民对观刑上瘾,这比对大/麻上瘾危害更大,“禁止再踏入我——以及我的继承者——名下的领土一步。”
“你的罪名,会有人帮着拟定。”国王掀起帷幕走出了王室的小型礼拜堂,声音逐渐远去,“不要指望你的老上司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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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échec et mat.”*
(*将死(英:checkmate)象棋术语。)
他的后几乎是独入敌营吞了她的象,占据了那个白色格子,却正处在她的马的攻击范围内。以马易后的交易固然是不划算的,而且由于后期清场,经过一轮变换后她的车威胁到了前方再无阻挡的对手王棋。
太险了。她呼出一口气。四五步前她就开始筹划这出戏了——依着他偶尔大胆冒进的性子,即将大功告成。
“将死”一词的来源为:Shah mat. 波斯萨珊语。意为“王无援”。可是有时候必须要看清,谁的王才孤立无援。
在他的黑色王棋向左前方移动一格后,她接近最末格的卒调转头来,打算拖滞住对手王的脚步。
然而就在此时,他并未顾及自己屡被将军的王,一枚卒正好杀到对面末格,成“后”归来,兵锋直指她由于早期王车易位躲在角落里转圜艰难的白王。
她恍然大悟,当时她的象还威胁到了那枚被忽视的、即将在末格就位的卒。这样一来,看似他的后被吃了,实则省去了与她人马的阵前周旋,直接从后方袭来。
谁能相信平素一向冷静持重的少年能下出这样一盘以奇险制胜的棋?或许狮月*出生的男孩们天生以成为下一个亚历山大为己任。她从这种看似疯狂孤决实则路数缜密的棋风推测,将来若是谁与他沙场相见,恐怕也躲不过......
(*狮月,初夏古希腊计月,相传是亚历山大大帝出生的月份。)
然而今日赢了之后他没有多愉快,自行回桌边处理公文,打算让她离开。
“已经四天了。”这次她没有放过他,追至桌前说,“我不觉得四天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可你对我突然变得很冷淡。我们有必要把原因说开。”
“你觉得四天前后没有什么差别?”他用目光示意桌面上两侧叠得高高的一沓纸(税收和军费、贵族间无关紧要的小冲突、水渠与集市所有权争夺、间或夹杂着的战报.....),几乎要将他没顶。因为许久没有整理,它们乱得几乎要倒下来,达芙涅快看不下去了,但她不是没有请求和许可就会出手帮助的人:就算面前的人是她的至亲。
“我觉得有些事情我还是能胜任的......”她悄悄暗示道,发现对方脸色不好,苍白阴郁,满是疲惫(像是要被那些鸡零狗碎击垮)。
“或许我们的确应该现在说开。”他把鹅毛笔插进墨水瓶,没忘记在草草写了几笔的文书上洒下吸墨的沙,并把它们推到桌沿的一边。他迷茫地注视片刻稍稍清空的桌子,似是整理思路,然后才以冷静清醒的目光看向她。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