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中指和食指夹住白色鹅毛尾翎,将箭尾的凹槽嵌入弓弦。这次没有看一眼都做得很顺利,不像刚入门时如果不看就导致嵌了两三次才成功。心中窃喜,饶是轻轻抿唇嘴角仍旧控制不住上扬,她也在一旁看着我呢,他想。
搭箭,起弓,将弦拉至耳畔,听见木材被迫屈服发出的枯响,感觉到拇指指尖擦过耳垂,说明已经到位。方才起弓时有一个角度可以瞄准前方的靶,但时间很短,仅仅是匆匆对准就要再次调整位置。因为为了射两百码外的目标,箭头还要上移一些,以便与重力作用抵消,让箭更趋于平直而非下坠的状态射中目标,更好地利用镀上一层精钢的箭镞,使它更深地探入盔甲与血肉。
最后,打开中指食指,利落地放箭,与瞄准、上调不过瞬息之间。他也不看那支箭是否正中靶心,就从插在沙地上的箭筒里又取出下一支箭,同先前一样的一套动作,不用眼睛检查,因为那已训练成肌肉记忆,已是行云流水——尽管还有些僵硬,不如巴里安和弗兰德伯爵部下一众老兵做得老练潇洒。
一名合格的弓兵被要求在一分钟内|射|出10支箭,并且至少持续半小时(虽然大多数情况下箭的数量都不足以支撑一支五百人的弓兵队射满半小时)。营中专业的弓兵都已经达标,有人甚至还能超出达标线五支箭,然而伊西多尔仅能在一分钟内|射|出七八支箭。
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这已经算是不错的成绩。虽然他在还被称为王储鲍德温的时候就已经修习过剑术与骑术,并且能力不差,可他从没学过射箭。这有两个原因。
一是由于当时的贵族们都将远程攻击视作小人之举,不屑于学习射箭,把时间都花在练习令人热血沸腾的马上比武上,就算偶尔拿起弓箭也只是在猎场上对付野兽。
二是由于鲍德温最早发病的右手那时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弓木拉伸造成的压力无疑使麻木溃烂的皮肉雪上加霜。而且更别提挽弓搭箭,他使剑时也是用的左手,骑马时也要避免过度用力挽缰使伤势加重,于是摔下马都是常有的事,好在因为穿的多并没有摔出什么事。所以到了后来,他的武艺课程几乎全停了,他简直活得不像个出生贵族的少年人。如今作为平凡却健康的伊西多尔,倒是重拾了许多早早遗失的快乐。
他现在正沉浸在二十发全中(尽管只有七发正中靶心)的喜悦中,突然意识到身边的目光,是高迦米拉。
“怎么了?”伊西多尔的目光越过几个人看着人群中黑纱金发的女子,把比腰还高些许的长弓拄在地上,手肘搁在上面,身体略微倾斜,看上去闲适又潇洒。实际上这只是看起来轻松,保持这个微妙的动作会令人腰背酸痛。但他理所应当地认为高迦米拉会觉得他这样更好看。
然而对方直接无视他的动作,用眼神示意他朝左边看看。
原来就在他身侧四英尺开外,弗兰德伯爵的侄子杰弗雷正叫苦不迭地期盼他“照顾”一下自己。因为这小子没找到要领,再加上没长开比较矮(弓的高度已经到了他的脖子),力气也没别人大,所以二十发箭全都射在门前的地上,像豪猪留下的一排刺,简直是惨不忍睹。幸亏现在还是自行练习,没人注意到他的“战绩”。
杰弗雷很是难堪,一张有着浅浅雀斑的脸涨得通红,犹豫别扭又委屈地盯着伊西多尔的身影,想开口又开不了口。其实他本来想找自己的叔父的,但对方正在和身边的副将交谈甚欢,看都没看他一眼(可能是故意的),而近在咫尺的伊西多尔的目光又像灼热的蜂蜜一样黏在高迦米拉身上。
天父啊,他想,看起来再理智冷酷的男人只要有了心爱的姑娘都是会变蠢的。更何况伊西多尔偶尔冲动多于理智:他温文尔雅的伪装下是拒人千里的冷漠,然而在这层坚冰之下的心又炽热如骄阳、岩浆,偶尔会吞噬外壳把他变成一个陌生人。
“需要我.....帮你一下吗?”伊西多尔看着可怜巴巴的杰弗雷,用尽可能谦和的语气道(实际上他在“教”和“帮”两个词上都纠结过),可他的姿态依然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少年忙不迭地点头,无助地摆弄着手里的长弓,似是想着要不要递给对方。
“不,你先把姿势摆出来,我再纠正。”
杰弗雷闻言就要挽弓搭箭。
“别!先不要箭....”
因为少年人的箭直直指着从他身前走过去的伊西多尔。
尽管在外人看来那位蓝眼睛的希腊佬态度不情不愿,杰弗雷却感受到他是极为认真的。不仅把从抽箭到放箭的每个动作都纠正了一遍,还俯身在他耳畔一一说出诀窍,毫无保留。就是有点太严格了,以至于他重复了三十四遍才被准许完整地放一箭,耳畔的“叮咛”也像是撒旦的威胁。
“下次不喊他了。”这是杰弗雷总结出的经验。但总算他的箭术过关有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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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间几乎毁于战火的小教堂里。空无一人的地上跪伏这一名全身裹在暗色斗篷里的虔信者,阖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天花板的马赛克已经破碎不堪,仅余一只高举的手,像是在安抚身陷痛苦的泥潭的人们,又像是在号召些什么。冬日稍显惨淡的天光通过碎裂的缝隙照入,把灰尘变成可见的浅金色光柱,温柔地倾洒在那件斗篷上。
“我主在上,请原谅我必将犯下的罪孽,”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缓缓道,“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不能实现亲人的遗愿,也不能.....”这时她突然抬起头,阳光倾泻在她脸上,斗篷的风帽向后微微滑落,黑如深海的双眸直面阳光却没有显现任何不适,逐渐从迷茫变为坚定,“也不能达成我从小深植的理想。我必尽我此生夺回圣城,延续家族的荣光。”
伊莎贝拉又在教堂里静坐了一会儿,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是关于那位兄长的。他的生母是库尔特尼的阿格尼丝,是一个美艳的诺曼人女子。而她的生母是科穆宁家族的玛利亚,新罗马的正统公主。
玛利亚曾经对她说过,那个阿格尼丝与她的父亲阿马里克是私相授受。阿格尼丝即将嫁给另一个贵族,却临时遇上了尚是国王兄弟的阿马里克,于是决定私奔。
“这是只有蛮族才做得出的下作手段。还有,那个女人和陛下都是棕色头发,而他们的儿子是一头金发,仔细想想就明白为什么。”玛利亚刻毒地说,然而她的希腊语讲得非常地道、优雅,像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朗诵。她手头动作不停,给女儿编织棕色的发辫,盘成端庄的样子,“你如果是个男孩就好了,那样你就是最合法的继承人了。”
“可是我不如哥哥优秀呀。哥哥什么都懂呢!”才四五岁的伊莎贝拉不喜欢母亲这样讲,倔强地扭过头去反驳,却被母亲紧紧揪住头发疼得要命。
“你真愚蠢,他比你大了那么多,当然懂得多了。看看,头发又乱了!”然后她又数落她明明不是男孩却像男孩一样性子野、贪玩,没有名门贵女的样子。
“等你长得像他一样大,说不定更加学识渊博。不过,”讲到这里,她突然话锋一转,语气欣然,“你比他小很多,没准也是好事。”
“怎么了?”伊莎贝拉有些好奇,又想转过头去,却由于前车之鉴止住动作。
“听说鲍德温患的是一种不能见人的重病,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她母亲缓缓道,语气冷漠,好像丈夫和那个女人的长子连名义上的家人都算不上,“等他死了,我会设法让你成为女王。”
“怎么可能?”她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来面对母亲认真道,“就算哪一天他不在了,新王也只会是他的孩子或长姐,我只会是第二或者第三顺位继承人。再说,他那么年轻,一定能好起来的。”
“你如果把这精神劲头花到该花的地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玛利亚轻蔑一笑,她生得神秘冷艳,这一笑就很像古希腊的女祭司,那种神貌像极了尚未变成蛇发女妖的美杜莎。
“你想想那位也叫鲍德温的先王,他一样年富力强,不是说去就去吗?况且,你兄长患的不是别的病,而是麻风病。”
伊莎贝拉猛然逃脱母亲满是胡荽、红番花和没药香气的怀抱,觉得她简直像个女巫。“你怎么能这样诅咒他?他名义上是我唯一的兄长,待我还算亲厚,从没威胁过你什么。如果他早逝对你有什么好处?对这个王国有什么好处?”
“你还是不是我的女儿?你还算不算科穆宁家族的后嗣?”她神情里有一种癫狂,来到幼小的女儿面前,涂得猩红的指甲迫使她抬起头,一张惨白的脸却像最圣洁的修女一样不施粉黛,黑如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似乎在看那女孩脸上不属于自己的特征,“哦,是了。你是一个有着诺曼人血统的杂种,你算半个异教徒,当然不会顾念希腊人的荣耀。”
她失望地放开伊莎贝拉,独自来到古罗马样式的窗口,纤细妖娆如蛇的身段倚在石柱上,“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但是有一句话你必须清楚,”她最后又深深看了女儿一眼,目光阴郁决绝,“只要诺曼人在东方的纯血统之王还活着,在黎凡特尚且还有一个伪邦,我们就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