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三载匆匆而过。
天色有些阴沉,黑云低低地压下来,时不时响过几声闷雷。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些枯叶被风卷起,漫天飞舞。四周尽是低矮的房屋,街尽头甚至还有一处残破的院落,断壁残垣上到处都是被烧焦的痕迹。
而这破院边上,却立着一座大宅子,此时大门紧闭,门头上挂着两个白惨惨的灯笼,被风吹得不断摇摆碰撞。
“是这里了。”
随着说话声,宅子旁边转出来两个人。当先一男子十分年轻,面容清俊,气质温润。一身青衫,玉带束腰,勾勒出极为利落的身段。
后边那人是个少年,身穿雪白的广袖长袍,身姿修长,自带一身凛冽的寒意,无端让人想起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然而少年双眼上却是蒙着一条白色绸带,想是有眼疾,不由得让人暗叹一声可惜。
这两人正是接了委托下山除祟的沈灵渊和叶檀。按玉签上所言,长乐城旁有一小镇,名唤千灯镇。千灯镇受厉鬼侵扰,已有三人遇害。
奇怪的是,下委托之人不是出现厉鬼那家,而是镇上其他居民。
沈灵渊近三年来甚少下山。委托被派与叶檀,他听说此地情况后觉得蹊跷,放心不下叶檀一人,便一同前往。
他们先去找委托之人。然而镇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怎么敲门都没人应,似是没人在家。
沈灵渊无法,只得先来出现邪祟的顾家看看。
他上前拍了拍门。
良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张脸隐在门缝后的黑暗里,哑着嗓子问:“谁啊?”
沈灵渊道:“我们是剑宗之人,受邀前来除祟。”
门后露出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那老人面色青白,眼窝深陷,看向沈灵渊和叶檀的目光阴郁:“我家什么都没有,你找错地方了。”说着就要关门。
沈灵渊却不由分说跨进门来,微笑道:“死者为大,我们进来为小姐上柱香。”
叶檀跟着走进。
老人看见叶檀手中的剑,气得面色发青,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领着两人向前。
只见满院的枯枝败叶无人打理,白色丧幡随风晃动,分外萧瑟。那老人将他们引进一个厅堂里,却是一座灵堂。灵堂空空荡荡,只正中摆放着一个灵柩,前面设了牌位、香案、蜡烛等物,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呆坐灵前。
沈灵渊打量了一下灵堂,转向那老人道:“可否请顾老爷出来一见?”
那老人阴沉沉道:“我就是。”
那痛哭的妇人正是顾夫人,此时方察觉有人进来,抬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慌张地看着顾老爷。
顾老爷使了个眼色:“昆仑山上的仙人,说要为烟儿上柱香。”
顾夫人犹豫了下,还是拿了香烛给两人。
棺木未盖严,沈灵渊借着上香偷眼去看,只见一名少女躺在棺材中,遗容似是被整理过,头发整齐,面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左眼下一颗泪痣盈盈。除了浑身浮肿口唇青紫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沈灵渊道:“我听闻此间人说,顾小姐魂魄曾现过身,不知二位可曾见过?”
顾老爷木然道:“不曾。”
沈灵渊于是拱手道:“如此,告辞。”
“等一下!”顾老爷却道,“不知两位在何处歇脚?”
沈灵渊心头诧异,还是答道:“尚未找到歇脚之处。”
顾老爷笑道:“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早再上路吧。”
沈灵渊看了叶檀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之色,于是道:“那便叨扰了。”
顾老爷转身向前:“两位请跟我来。”他嘴角露出一丝阴沉沉的笑,很快又隐去了。
两人随着顾老爷来到一处房间,顾老爷把两人让进来,自己站在门口道:“二位请稍等,我让老婆子送些吃的来。”
说着关上了门。
房内一片昏暗。沈灵渊打量片刻,只见桌椅之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他也不在意,在桌畔坐下了,问叶檀道:“如何?”
叶檀蹙眉道:“阴气不对。”
沈灵渊道:“确实。”
一进门他就察觉到了,顾宅里阴气不重。若是七天内杀过三个人的厉鬼,阴气绝无可能这么轻。要么厉鬼已经消失,要么作祟的不是顾小姐的鬼魂。见到顾小姐尸身之后更加确定,那尸体上只有淡淡的死气,并无阴气。
“那顾老爷眼神闪烁,所言之事不尽不实。何况……”
叶檀接口道:“煞气重。”
何况那顾老爷身上煞气甚重,很有可能背负着人命。他对两人态度转变之大,也令人起疑。
难道顾小姐和顾府中三个仆人的死,都和顾老爷有关?
沈灵渊皱眉沉思。
叶檀敛着眉目,坐在了另一侧。
除最开始那段时间沈灵渊病症频发,往后就越来越少了。然而叶檀不敢大意,仍是每夜远远守在门前,白日也不敢离开太远。这次的委托推脱不掉,思前想后只能央沈灵渊陪自己走一趟。
叶檀面部表情转柔和。能和师兄一同下山走走也不错。
不多时顾夫人就推门而入,低着头摆上热饭菜肴,又无言退了出去。
沈灵渊扫了一眼桌上饭菜,淡淡道:“有毒。这两人果然未安好心。”
不管怎样,在顾家一时是探听不出什么了,两人决定再到镇上找人问问。
然而依旧无人应门。
沈灵渊眉心微蹙。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莫不是短时间内又出了什么变故?
忽觉身后有异,沈灵渊转头喝问:“谁?!”旁边叶檀手中流云剑已经出鞘,呼啸着往身后去了。
明明身为灵族,御使草木更加便利,叶檀却一直带着流云,片刻不离身。
阿元正躲在一处墙角,余光中似乎闪过一角白袍。眨眼间一道剑光破空而来,铮然一声响,贴着阿元的脸插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阿元一声惊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转头去看那柄兀自震颤不已的剑。同时身侧飘过一片青色,只见层叠衣袖如流云般翻涌而来,却是一个身着青衫之人跟着剑一起飞来,在身边站定了,衣摆和身上的飘带才缓缓垂落。
那人垂眼看来,声音清润:“为何跟踪我们?”
阿元一时间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怔怔看着那人。
旁边走过来一个白衣少年,好看的眉拢了拢,拔.出那柄剑,将剑尖指向阿元的喉咙:“说话。”
阿元咽了咽口水,又转头去看先来的那青衫男子,抓着他袖子道:“我……本来就住在这里,看到你们从那个闹鬼的宅子出来……好奇跟上来看看。”
“你住在这里?”沈灵渊他示意叶檀收起剑,也不在意被他拽脏了衣袖,蹲下身子视线和坐在地上的少年齐平,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元见叶檀把剑收回鞘中,这才舒了一口气:“我叫阿元。”
沈灵渊问:“阿元,镇上的人都去哪儿了?为何没人在呢?”
阿元道:“有的。只不过镇上闹鬼,大家害怕,不敢出门。”
沈灵渊道:“你就不怕吗?”
阿元满不在乎道:“我不怕啊。”
话音刚落,旁边这家突然开了门,一个妇人立在门前。
“娘!”阿元冲那妇人叫了一声。
沈灵渊报过身份后,问那妇人顾家闹鬼之事。
妇人却似极为害怕,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阿元抢道:“顾家……有鬼。”
仿佛在回应阿元说的话,平地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卷起落叶在地上翻滚着远去。挂在路边的灯笼不住摇摆,烛火忽地熄灭,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听到簌簌的风声和阿元的说话声。
这顾老爷辞官之后,举家老小迁回故乡,在原来老宅旁边又起了座新宅。顾老爷时常接济一些无家可归之人,任谁提起顾老爷都要说一句大善人。大善人膝下只有个女儿,原本跟京城一个公子订有婚约,今年就要完婚,本也美满。谁知后来那顾小姐竟落水死了,接着顾家旁边的老宅也起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再后来,就是那顾小姐死得不甘,变成厉鬼索命的传言。有人亲眼见过他家下人的死状,众人害怕,谁也不敢往顾家这边来。
镇上的人害怕,想要找人来除祟,顾老爷却不肯,坚称没有闹鬼。众人强行请了道士来顾府捉鬼。道士在顾府念念有词,最后找出一幅小姐的画像,说厉鬼就附身在画像中。那道士作法烧了画像,当夜果然就没有再死人。大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道士就被发现死在房中,而烧过的那幅画,又好端端挂在了墙上。
这段话被阿元讲得绘声绘色,阴森恐怖,似乎是他亲眼所见。
沈灵渊心道:顾小姐明明没有怨气,何来附身于画之说?只怕那画另有玄机。
他问阿元:“你可知死去那三人是何情状?”
阿元道:“身上没有伤口,尸体干枯,都说是被吸了阳气死的。”
“尸体现在何处?”
“已经被各家人领走了。”
沈灵渊心中有了决断,站起来对叶檀,道:“走。”
阿元又拉住沈灵渊衣袖:“哎——你们去哪儿?”
沈灵渊:“去捉鬼。”
阿元:“我也要去。”
沈灵渊朝他笑了笑:“太危险了,你不要去,你娘会担心你呢。”
妇人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嗫嚅了两下还是闭上了嘴巴。
阿元不依,吵着要去。
“呛啷”一声,流云剑出鞘半截,抵在他喉咙处。
阿元又咽了咽口水,不说话了,却拿眼去瞟沈灵渊。
沈灵渊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然后拉着叶檀手腕,两人消失在原地。
传言中顾小姐魂魄出现都是在子时三刻,他们便回顾府耐心等至夜间,偷偷潜入死去的顾小姐闺房。
房前有一小院,院中有一不甚大的池塘。塘中荷叶枯黄,荷花都已凋零,只剩一支支莲蓬挺立着。闺房内布置得甚是精致,只见一张紫檀雕花床,一座黄花梨的大柜,梳妆台上放了一个百宝箱,一个菱花镜。
最显眼的,是梳妆台旁边的一幅画。
画中女子眉眼含情,栩栩如生,好像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正是顾小姐。
画有阴气,却也不重。不过,确实有魂魄附在这幅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