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狂风席卷了旷野,将沙土和礼帽都吹离它原本的位置,这里看不见树木和花朵,也少见动物和水源,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漠,人如蚂蚁一样行走。
嘉波搜寻不到和这片荒漠有关的记忆,卡卡瓦夏也没有告诉他这颗星球的名字。他唯一有点印象的名字就是卡提卡。
残忍嗜血的卡提卡人,额,至于做过什么事情……
想不起来。
嘉波的记性不算好,好在当一个魔术师也不需要过目不忘,至少他还记得卡卡瓦夏说集市在一处河谷。
说是河谷,但是已经干涸许久了,地面龟裂出道道没有规则的裂纹。天依旧昏暗,一辆辆篷车驶来,以河谷最底部的枯树为中心,围绕成一环套一环的圈。
打开篷车侧面的夹板,再将货物摆放出来。这就是这个简易集市的全部构成。
还真是简陋。
和其他星球动辄几百层楼高的商业大厦没法比。
嘉波用灰斗篷罩住自己,让过于引人注目的容貌和衣着被隐去,咚咚两声,他敲响河谷最外围的大篷车外壁。
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是一个女人:“先生,需要买点什么?”
目光粗略扫过窗口摆出的黑面包和肉干,嘉波从斗篷里露出一张脸:“我想请问,附近有没有典当之类的地方?”
大多数配饰和钱财都遗失了,手机也不知所踪,只剩下同砂金抢夺的据说来自琥珀王的哀伤宝石,和一些零碎的钻石祖母绿之类的。
女人看了眼他的发色,一愣:“外乡人?”
嘉波没有隐瞒:“对,换点回家的路费。”
女人说:“我这里就可以,你想卖什么?”
修长手指从斗篷下伸出,将一枚钻石胸针放在面包和肉干之间。
嘉波:“这个。”
挑挑拣拣了半天,这已经是他身上最不值钱的配饰了。
然而女人却摇摇头:“我出不起价格。”
嘉波:?
“那,一副出自匹诺康尼的偏光墨镜。”他又在桌板上放了样东西,这还是在伊格尼斯时,他从砂金那顺来的。
女人接着摇头:“虽然不知道匹诺康尼是哪,但我不需要这个。”
“镶嵌珐琅的特制扑克?”
“买不起。”
“红宝石手镯?”
“我的钱不够。”
“紫水晶发绳?”
“不需要这种东西。”
嘉波:“……”
难以置信,他就是想换点钱,最好能搞到一张返回星空的船票,有这么难吗!他那么有钱,一身的金银玉石居然花不出去。
花不出去!
许是嘉波这幅如遭雷击的挫败模样勾起女人的同情心,她多说了几句:“如果你有粮食或者衣物可以找我换,宝石奢侈品之类的就不必了,这里没有人会跟你换,也换不起。”
她犹豫了一下,说:“昂贵之物会招来卡提卡人的觊觎,没有人会用生命冒险。”
“可我就喜欢这些东西嘛,宝石多好看啊……”嘉波小声念叨。
大魔术师向来能屈能伸,他睁大眼睛,泪眼汪汪,如同鲜少得见的蔚蓝天空,试图让女店主看清他的无辜和楚楚可怜。
“我不仅想回家,我还饿了,没有钱,没有信用点,你们这颗星球连刷脸支付都不支持。”
从遇见卡提卡人开始,唯一的进食还是一口难吃的苹果,他虽然可以靠复活刷新饥饿状态,但是一想这也太惨了吧。
只能靠不断死亡抵消饥饿什么的,绝对不要!
“……”善良的女店主望向嘉波,她的眼睛和卡卡瓦夏是同一种紫色,仅仅是混沌一些,“如果你缺钱的话,我可以收购你的斗篷。”
斗篷是他从卡提卡人那里赢过来的,打了好几个补丁,价值比垃圾高不了一点。
女人:“三个赤铜币,和一块黑面包等价,你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
赤铜币,听都没听过的货币。
“好吧。”嘉波默默地想,反正他也不喜欢斗篷的颜色,交出去也不会心疼。
“愿地母神保佑你,我的孩子。”
河谷中央的枯树在本地人心中似乎是一个神圣的场所,仅仅在交易的这一小段时间,嘉波就看见了许多信徒在枯树前虔诚地祭拜,然而宇宙中星神那么多,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地母神的名讳。
黑面包很难嚼,嚼了好久才勉强咽下,嘉波一直在大篷车前没有离开,他眨了眨眼睛:“地母神是哪一条命途?”
“三重眼的地母神啊,请原谅这位外乡人的冒犯。”女店主双手合十在胸前祷告,模样和枯树前的茨冈尼亚人一样虔诚,“外乡人,地母神是大地的化身,祂赐予我们土地,赐予我们食物,祂的恩赐将化作降临的雨,滋养每一个埃维金人。”
“哦。”嘉波低声回应。
“等等,埃维金人?”
他突然回过神来,抓住女人话中的重点,手里的面包也不要了,头猛地一转望向她,“你说你是埃维金人,你们都是埃维金人?全部都是,这么多!”
茨冈尼亚的埃维金氏族?
瞳,孔,地,震!
他此刻才知道为什么提起卡提卡时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熟悉,而随着埃维金的名字出现,他终于将那一丝熟悉与记忆关联。
卡提卡—埃维金大屠杀事件,在该事件中,埃维金人几近灭族,惨痛经历顷刻间传遍宇宙,后由公司出手,剿灭元凶卡提卡人。
可那都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不是吧,不是吧,还以为自己只是被卷入了空间坍缩,从伊格尼斯被丢到了偏远的茨冈尼亚星系,哪知道空间剧变还伴随着时间逆流,他直接被丢到二十年前。
嘉波呆住了,他比跪拜的埃维金人还像一尊雕像。
二十年前。
回到二十年前,意味着他的黑卡被冻结,人脸无法识别,他存在银行里的钱,他藏在保险库的宝石和古董,全都没有办法变现。
多年奋斗终成空,一朝回到解放前,不过如此。
“呜呜呜,我的钱,”嘉波难过地抱住自己,“我要跟砂金拼了。”
砂金只是一个代号。
嘉波不知道他的真名,在今天之前也没有动过查他资料的念头,他跟砂金是死对头不错,但还没有到非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眼不见为净,才不会上赶着去扒他的老底。
所以他只知道砂金寥寥的一些信息。
茨冈尼亚人标志性的眼睛,曾经是奴隶,疯狂的赌徒,运气尤其好。
还有一点,二十年前正好八岁。
卡卡瓦夏也是八岁。
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手里的面包也不要了,嘉波迅速转身回头,跑着冲出集市,女店主被他吓了一跳:“喂,外乡人,你的面包。”
但嘉波已经跑远了,只听见遥远的声音传来:“美丽的姐姐,谢谢你的善心,地母神会永远保佑你的!”
宇宙那么多星神,随便来一个也保佑保佑他好了。
。
卡卡瓦夏带着项链回到了家。
他住在在埃维金部落的边缘地带,他没有父母,与姐姐相依为命,一顶小小的帐篷和篷车构成了他和姐姐的全部,这是他的家。
姐姐奥罗拉在门口焦急地张望。
见一个瘦小的声影出现在峭壁之下,她飞快地提起裙子跑过去:“卡卡瓦夏,你去哪了?姐姐都要急死了。”
“姐姐,我帮你把项链从卡提卡人那里带回来了。”
奥罗拉都快被气哭了:“你去找卡提卡人了?他们嗜血凶恶,你去找他们,不怕死在他们手里吗!姐姐只剩下你了,卡卡瓦夏,你是被母神赐福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卡卡瓦夏拍了拍她的背:“没关系的,姐姐。”
虽然过程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有一个大哥哥从天而降,将他收为了奴隶后又将项链还给了他。
被收为奴隶之后,卡卡瓦夏并没有什么实感,嘉波哥哥既没有要求他做事,也没有让他献上祭品,甚至都不想他跟在身边,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
奇怪的大人,奇怪的嘉波哥哥。
姐姐哭了多久,卡卡瓦夏就安抚了她多久,瘦小的身体支撑住少女的重量,卡卡瓦夏埋在奥罗拉怀里:“项链是妈妈留给你的遗物,姐姐,它回来了你应该开心一点,不要哭泣,母神会注视着我,不会让我受伤的。”
他抹掉姐姐的眼泪:“家里没有食物了,姐姐,我们去集市换点肉干和羊奶吧。”
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值得被偷窃,年幼的卡卡瓦夏已经成熟得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他将门口的木桶搬回篷车,将蔬果放进篮子,又检查了一遍关押牲畜的门是否锁好,处理完毕后,就牵着奥罗拉的手,往市集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会不会见到嘉波哥哥。
他说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茨冈尼亚,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他不属于这颗蛮荒的星球,卡卡瓦夏想,嘉波哥哥很漂亮,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他是一个在星际旅行的魔术师,目标永远是星辰大海,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
而卡卡瓦夏会一直留在茨冈尼亚,他的家在这里。
所以,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卡卡瓦夏有一点失落,但是他隐藏得很好,没有被奥罗拉看出来。
他只是在姐姐探寻得目光看过来时,轻轻笑着说:“姐姐,今天能多换一点牛奶吗,听说喝牛奶可以长高。”
“长高?你长不高了小朋友。”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就像从天空坠下时的那样,嘉波从他们经过的断崖跳下来。
斗篷没了,露出他的真容,他正双手抱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卡卡瓦夏看。
然后动手。
在奥罗拉的欲言又止中,两只手直接捏上了卡卡瓦夏的脸颊,从上到下,反复揉搓,而后者并没有一点点拒绝的意思。
“伸手。”嘉波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卡卡瓦夏乖乖听话。
他端详着那只手,又瘦又小,指尖还有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丝毫不见二十年后用奢侈品装点出的贵气。
嘉波想也不想,对准手腕就咬了一口,他没有收力,直接就见了血。
皮肤会骗人,年龄会骗人,但是骨相不会,血液也不会。
嘉波舔了舔嘴角的血,看着眼前因为疼痛而倒吸气的卡卡瓦夏,他摸过砂金的脸那么多次,也曾亲手在他背上留下血痕,品尝过他血的味道。
——绝对不会有错。
他的死对头,就是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小萝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