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狐狸尾巴
祁无忧独处了一会儿,脑海中始终都是晏青愠怒的话语。
门上忽然有了动静。传话的小宫女说宫里来了人,是贵妃召祁无忧速速进宫。
祁无忧想,到了贵妃处,少不得被追问“彤史怎么只记了新婚那一夜”、“是不是跟驸马过得不好了”云云。一时更加心烦意乱。
张贵妃要她悄悄低调地过去,别惊动任何人。到了鸣鸾宫,张贵妃的寝殿里干干净净,除了她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祁无忧走进来,只见漫天飞舞的幕帘,四处空幽得像鬼殿一般。
“母妃?”
祁无忧狐疑了片刻,总觉得如果贵妃只是对她耳提面命跟驸马好好过日子,犯不着这么诡秘。
她走至内殿,见贵妃在凤座上撑着额头一动不动,连步摇下悬挂的金穗也凝固住了,僵硬得如泥塑一般,徒然就是一惊,大步上前唤道:“母妃?!”
“我没事。”
张贵妃缓缓动了动,抬起头来坐正了,风韵犹存的面容上印着几道未干的胭脂泪。
她天生一副楚楚可怜的容貌,却鲜少动用她的柔弱。能让她落泪的一定是天大的坏事。
祁无忧跪坐在凤座之前,仰头一看便是一阵不安。
贵妃冰凉的手攥住她的腕子,她又感到了那阵宛如被水蛇紧紧附着的滋味,浑身都紧绷着冷却下来。
“怎么了,母妃?”
“刚才崇华宫传来消息,许妃……有喜了。”
张贵妃说前半句时,神情尚且无助哀婉。但当她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却恨恨地别过了头去。
祁无忧闻言当即站了起来。
“怎么可能?!”
她惊疑道:“父皇不是根本不——”行。
张贵妃又一把将她拉了下来,“千真万确。”
祁无忧呼吸紧促地坐回原地,很快从惊慌中稳住了心神。
许惠妃有喜,无异于晴空霹雳。
她们母女二人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无非是因为她们了解自己的父亲和丈夫。身为一个帝王,皇帝已经在立后一事上让了步,绝不能容忍臣属一而再地藐视君威。
但她们的势在必得有一个前提,那便是皇帝只有祁无忧一个后嗣。
他没有儿子。
与其让皇帝把天下江山都送给异母的弟弟,他宁可传位给自己的女儿。
可是许惠妃突然有喜了。
祁无忧的心口咚咚直跳,方才被蛇缠绕的滋味已经微不足道,现在是成千上万只蝎子在噬咬她的肌肤,吸她的血!
如果惠妃一举得男,不仅立嗣的问题水到渠成,皇帝和朝臣紧绷的矛盾也迎刃而解,谁都不用忧虑“有个女皇帝该如何是好”。
到时惠妃母凭子贵,贵妃的后位和她的帝位都会变成镜花水月。
毕竟男人么,千恩万爱都不及香火要紧。
祁无忧心口震动的声音愈来愈大,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万一许惠妃这胎是个男孩儿,那她和母妃这么多年的努力便成了笑话。
她不惜一切和夏家的联姻也成了笑话。
祁无忧也同张贵妃一样,恨恨地闭上了双目。
不能慌。
须臾,她倏地睁开眼,一字一句都很小声:“母妃,我还是疑心。父皇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惠妃也不过才入宫三年,怎么到她那里就这么容易怀上了?”
“哪有什么容易。”贵妃惨然一笑,“因为当年那些事,你父皇自知对不起我,答应立我为后,也没有广开后宫。”
她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家世并不高贵,但跟皇帝是少年夫妻。
人常道故剑情深,即使朝堂内外陈词张贵妃出身低微、战乱时又受了辱,失贞失德不配居于后位,皇帝也固执地不再立后,始终让张贵妃当这个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
祁无忧点头,这些天下人都知道。
“但他其实一直偷偷找宫女延续香火。”贵妃几乎溢出来的泪光忽然不见,“好就好在,那些女人都是命贱的宫女,你父皇自知有愧于我,也不敢大张旗鼓,所以即使偶有一个怀上龙种的,也被我暗地里摆平了。”
“……摆平?”
“这些阴私,我本是想瞒你一辈子的。无忧,你别怪娘。”张贵妃又攥紧了祁无忧的手,“但你现在必须知道自己要跟什么斗。”
祁无忧仰脸望着母亲婉柔的容颜,惊异她的眉眼竟然还是如此仁爱。
贵妃道:“第一个宫女有孕时,你已经三四岁了。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已经会背孔孟了。作为母亲,我只盼着你能当皇帝,继承你父皇的一切。”
“所以,您把那个宫女……的孩子杀了?”
“不然你父皇怎么会死心。”
祁无忧僵坐在地上,如坠冰窖。
在她满口仁义的时候,她的母亲却在为了她当刽子手。不必追问,那些宫女定是一尸两命。
张贵妃嘲弄一笑:“谁知道好不容易等他认命了,不折腾了,竟让许妃怀上了。年轻就是好呵。一树梨花压海棠,竟真给她压出个结果来。”
“母妃,”祁无忧对她刺耳的嘲讽充耳不闻,“……这次,您也准备想办法‘摆平’么?”
贵妃沉默了少刻,她脸上的红泪不知何时干涸了,像两道奇异的血痕留在脸上。
“你觉得呢?”
“我……”
祁无忧怔愣着,恍惚间以为自己站到了悬崖边,马上就要失去她即将拥有的一切。
贵妃此时也没有下决心,只道:“许妃终究和那些宫女不同,你父皇还要起用她哥哥制衡夏元洲。就算要做,咱们娘俩也得从长计议。”
祁无忧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其实一切简单明了。只要惠妃肚子里那坨东西没了,所有难题便迎刃而解。她们也无需担惊受怕。只要那孩子不复存在,只要她还是唯一的皇嗣,一切就会回到原样。
祁无忧坐在回府的舆车里,浑浑噩噩地随缓缓徐行的车子晃晃荡荡了一路。
答应下嫁时,即使万般不愿,她也向皇帝展现出了全部的魄力。她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为君分忧,换江山永固。她也决意向世人证明,建仪不仅是一个有担当的公主,将来也会是心怀天下的帝王。
婚后,她也尽力和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相处,也在想法子让他喜欢她。如果她的父皇终于有了男嗣,这些努力岂不是成了为他人做嫁衣。
当照水扶着她下车时,数日练武打熬累积的酸痛和疲惫像报复似的,一齐在身上应验。
祁无忧的脊背和四肢都如同被车毂碾碎了一般痛楚不堪。
照水见她脸色惨白,担忧地问道:“殿下,宣医官来吧?”
“不,”祁无忧此刻一个外人也不想见,“你们给我按按便罢了。”
入了府门,左右又换了一顶小辇舆将她抬至温泉殿,一路兴师动众,途径主院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祁无忧泡完汤后,趴在池边的玉榻上睡了一觉。
许是太累了,预料中的噩梦并没有找上门来,她沉沉地睡了小半个时辰。
再醒来时,榻前的莲花铜炉吐着淡淡的香雾,宫女们在两侧为她轻柔按摩。她面朝淡绿的池水侧趴着,看着如镜平滑的水面出神,杂乱的心绪已然平复了许多。
“殿下,”漱冰在帘外轻声说:“驸马想来见您。”
祁无忧闻声一动。
她以为自己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夏鹤,他会提醒她自以为是的牺牲是多么愚蠢。
但听到他来见她,她的心底却油然生出了一丝慰藉。
“让他进来吧。”
祁无忧示意漱冰照水先退下,并未拿夏鹤当外人,只裹了一件轻薄的丝袍便躺了回去。
少顷,夏鹤一人步入殿内,绕过半透的琉璃画屏,似清冽的凉风冲淡了温泉室内的氤氲水雾,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她面前。
几日不见,她这驸马还是跟没事人一样闲逸从容。
他们本就是新婚,又经小别,忽然一见,祁无忧竟眼前一亮,心中的泉水汩汩涌出,觉得夏鹤变得比初见时更加卓然。
但她耷拉下眼皮,待答不理地问:“见我做什么?”
“好几天没见你人,不该来问问自己做了什么,惹了尊贵的妻子不快?”
“说的比唱的好听。”祁无忧干脆合上了眼,“你哪里是做了什么,分明是什么都没做罢!”
室内忽而只有细细的水流声,抹去了她好似欲求不满的控诉。
祁无忧枕着双臂假寐,感到腿边微微陷下去一块。夏鹤好像挨着她坐了下来。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和清雅的熏香融合出了一阵幽淡的味道。祁无忧窝在臂弯里,惑溺其中,每一寸肌肤都如同获得了熏风的爱抚,安逸得发软发酥。
她听到夏鹤不咸不淡的声音:“原来这才是令你不悦的原因。”
他说着又靠近了些许,男人的气息就在她的唇边漫流。
“但那天是你让我走的,公主。”
祁无忧的睫毛颤了颤,像被他的诱惑声唤醒了般睁开眼。
温泉池中金色的水波明晃晃地跃上宫殿四壁,还有一些余辉照在夏鹤的脸上。他坐在榻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记起了上一次未果的缠绵。
祁无忧不适地动了动腿,脑中又是他宽衣解带的动作,一声“公主”竟然叫得她耳朵发烫。
夏鹤难得跟她讲一次尊卑,却莫名其妙满嘴淫/秽。
他承认了他当时的意图,她没猜错。
祁无忧第一次知道,原来霁月光风的人动起邪念来,比那些色中饿鬼还像□□。
“那又怎么样?”
她躺着没动,大半张脸却在臂弯中越埋越深,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如炬般盯着面前的男人,似威胁挑衅,又好奇他待如何。
“既如此,”夏鹤的余光瞥见她光洁的小腿从丝袍中滑了出来,没有再看,而是抬手抚上她蓬松的发髻,来回摩挲,“今晚要不要回去做点什么?”
祁无忧躺着享受他的抚摸,感觉一只柔软的巨大狐狸尾巴正在她身上扫来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