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惊蛰紧随着男子掉落的身影翻下了山坡。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敏捷如鹰隼般伸手抓住了男子的手臂,但山坡陡峭,下坠之势已不可避免,檀惊蛰用力将人拉至身前,两人紧贴着一同滚下了山坡。
几秒钟后,“咚”的一声,那是身体与硬物撞击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两人同时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雨已经停了,天黑了大半,只有远处一点微弱的天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流出。
檀惊蛰缓缓睁开眼,头传来一阵眩晕,紧接着肩背剧痛,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他皱眉,一大口血从嘴里涌了出来。
檀惊蛰抬起手腕蹭了一下唇角,之后缓缓吐纳了几次,平复了体内的气息。
昏迷之前的记忆缓缓涌入脑海。
他记起来自己随着跌落的男子一同丛坡上滚了下来。而为了防止本就身受重伤的对方直接被摔死,他用手臂箍住对方的腰背,使对方紧贴着自己,用大半个身体形成一个盾,减少对方所受的冲击。
而滚到坡底时,檀惊蛰后背猛地撞上了一块巨石,虽止住了下落的趋势,却因剧烈的撞击而晕了过去。
看现在的天色,只怕他们晕了至少一个时辰。
檀惊蛰用手肘缓缓支起身体,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转眼,正好对上一双迷蒙的双眼。
“你醒了?”檀惊蛰看向身旁的男子。
对方懵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檀惊蛰看见对方原本光洁的额头磕破了,露出一块青紫的淤痕,身上衣物多出破损,有深深浅浅的红色印迹氤氲其上。
然而男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檀惊蛰,眸中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茫然和困惑。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问道。
檀惊蛰面上波澜不惊,语气甚至有一些冷淡,“我不是有意要救你,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男子抿了抿唇,似乎是在思考。
檀惊蛰偏过头没有看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每每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景象。
那年他十四岁,在边关战场,荒山野岭,横尸遍野。方圆五百里,只有三千将士的尸体,还有那在血泊中,弱小的,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在面前死去的他。
檀惊蛰阖上眼,忽然感到有些疲倦。
但男子的疑问似乎并没有得到解答,他继续说道:“我是一名囚犯。”
“他们说,我是一名囚犯,地位低贱,而你是朝廷的二品官员,身份尊崇,我们的命本就不是平等的,你为什么要救我?”男子语气中并无愤懑或不满,好像只是在客观地阐述一个疑问。
檀惊蛰正色道:“你虽是一名囚犯,却并没有经过审判。未被定罪之前,你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是大延的百姓。我身为朝廷官员,救你是我的责任。”
男子沉默了,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
失忆以来一年多时间习得的认知第一次产生了松动,他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冷若冰霜的男人,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官”。
他和其他人都不同。
檀惊蛰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心理波动,他此刻正掀开衣袖,检查胳膊上的伤口。
他的左臂上有一道长三寸的割伤,此刻正血流不止,应该是刚才在山坡中翻滚时被地面的碎石划伤的。
他从衣服下摆扯下一块布,想要进行简单的包扎。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双苍白的手忽然抚上了他的胳膊。
檀惊蛰一怔,多年刀口舔血的经历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防卫,但当他本能地反手握住那节细瘦的手腕想要发力时,堪堪停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檀惊蛰松开手。
而男子并未言语,却做了一件让檀惊蛰震惊的事。
他伸出同样伤痕累累的手臂,之后用手指在伤处边缘用力一按。鲜红的血立刻从伤口涌出,之后像一道极细的溪流淌过男人白皙的皓腕。
之后,他缓缓抬起胳膊,停在了檀惊蛰手臂上方,滴滴鲜血如一串红色的珠子,滴在了下面檀惊蛰的伤口上。
檀惊蛰怔了一下,随即想要甩开胳膊,然而血珠已然溶进了伤口之中。
他瞬间目露寒光,掐住男子的手臂,“你在做什么?”
然而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示意檀惊蛰去看。
檀惊蛰将信将疑,缓慢移动视线,但当目光落在方才手臂上的伤口时,瞳孔猛地一缩。
那道三寸余长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檀惊蛰惊呆了。
然而还未来得及细细思索,那道伤口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檀惊蛰注视着光洁如新的皮肤,压抑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定定地看向男子,“是你做的?”
男子点头。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边一轮圆月升起。风吹起男子银白色的发梢,清冷的月光下,男子出尘俊逸,目光温柔而悲悯,宛若神明。
这一次檀惊蛰并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看着他,说:“你的这个能力,除了我,不要被任何人知道。”
男子神色为怔,似乎不明白檀惊蛰话中的含义。
迎着对方清澈而充满探寻的眼睛,檀惊蛰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有些事情,他本不需要管。但他太知道象齿焚身的道理。
当一个人身怀让世人垂涎的宝物,却没有能力保护它时,他将面临难以想象的危险。对方的血有这样的能力,一旦被有心之人发现并利用,而他又是个残废,根本无力反抗……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檀惊蛰沉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但是即便是我,也没有权力要求用你的血去医治我。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最重要的是保护好你自己,明白吗?”
男子没有做声,似乎是在认真思考檀惊蛰的话,空气中一时间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吹过山谷的声音。
而檀惊蛰也渐渐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心中升起一股别扭的感觉。
他从未跟其他人以这种方式交流过。
自从十年前母亲去世后,他的心就变得冷硬了下来。他不再在意任何人的生死,甚至包括自己的。
所以面对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他很意外自己能够说出这番话。
檀惊蛰避开对方的灼灼的目光,面上重新变得冷淡起来。
与此同时,他开始观察四周,思考起眼下的处境来。
虽然雨停了,但是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种情况下下山危险,况且身边还有一个不良于行的人。他们只能在山中暂住一晚,等明日再做打算。
檀惊蛰主意已定,起身准备去附近查看一番,看能否寻到暂时的容身之所。
“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他扔下这句话便走。
然而迈出几步后,又忽然停了下来。
此地地处坡底,刚才下过雨泥土松动,随时可能有断木和碎石滚下来。况且对方行动不便,而这山中又随时可能有蛇虫猛兽出没……
“能走吗?”檀惊蛰问对方。
男子神色一暗,摇了摇头。
檀惊蛰默了一瞬,走回对方身边,而后蹲下身子,两个胳膊横着伸到对方身下。
男人下意识一颤,小鹿般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檀惊蛰没有回答,直接一个用力将人身子翻了一下之后打横抱起。
男子眼睛瞪圆了,口唇微张,却欲言又止。
檀惊蛰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射向自己,同时怀中人的身子变得极其僵硬。
“疼了?”他问。
男子摇了摇头,意识到檀惊蛰可能看不到后,低声说了句,“没有。”
檀惊蛰没再应声,只抱着人向远方走去。
夜晚的山风本应很冷,但身前贴着一个人,这让檀惊蛰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后背和四肢是凉的,但胸口却是暖的。
这样冲突的感觉让他的头皮有一种微微的酥麻感,他皱了皱眉,仿佛想要驱赶这种他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但是并没有成功。
不过,这种感觉,似乎并不难受。
原本他只是不想把对方一个人扔在那,想办法把他带走。但是如果是背着,那他两侧的手臂必然会箍住对方腿上的伤口。
为了防止对方疼死,他只能以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
檀惊蛰感到有些别扭,但他说服自己,这样是将人带走的唯一可行方式。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淡白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照在行路的二人身上。雨后微凉湿润的空气萦绕在周身,夜色深静,脚下是人在落叶上踩过留下的脆响。
荒僻的山岭,竟然生出一丝温柔的静谧。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檀惊蛰忽然看见远方出现一块平整的空地,竟然有一个茅草房掩映其中。
也许是山中猎户在此修建的小屋,虽然看上有些破落,但是总算是有个容身之所。
檀惊蛰眼睛一亮,加速向房屋所在的方向走去。
很快,两人来到了门口。
房门并没有关严,而是半掩着,檀惊蛰问了一句,“有人吗?”
里面并无回应。
檀惊蛰走了进去。
房内比从外面看上去还要破落,一间十尺见方的小屋,只有一张硬板床,以及一副掉了腿的桌椅。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屋顶的茅草还被雨砸出一个大洞,地面也有些泥泞。
不过尽管如此,檀惊蛰心里还是一松。毕竟现在这种情况下,有落脚的地方就已经不错了,不敢奢求太多。
檀惊蛰将抱了一路的人放到硬板床上。
“今晚先在此休息。”他说。
“那你呢?”男子问道。
檀惊蛰指了指墙边那只三个腿的凳子,示意可以将就一晚。
然而男子却抿了抿唇,之后缓缓将身子挪到床里边靠墙的一侧,为床的外沿空出了能容纳一人的宽度。
檀惊蛰怔了一下。
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他从没有和别人睡一张床的习惯。
“不用了。”他别开对方视线,淡淡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坐到了那椅子上,阖上了眼睛。
男子沉默着没有再说话,但依旧只趴在床里的一侧。
蝉鸣与鸟叫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不知不觉中,屋子内响起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
檀惊蛰是在午夜醒的。
长久养成的习惯让他一直保有很轻的睡眠,周围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在一片寂静中,他听到了一阵压抑而隐忍的闷哼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喘息。
短暂地迟疑后,他意识到这声音是来自自己身侧的床榻。
檀惊蛰缓缓转过头,他看见原本已经睡熟了的男子此刻俯卧在床上,头闷在臂弯里,身体正在小幅度地颤动着。
月光透过门板的缝隙照进屋内,男人的臂弯之下,露出一张惨白的布满冷汗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