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还是慢了一步。
他从未听闻过山海镜一事,也不如其他人那般被近卫召集,详细了解过以往死劫破解之法。
于他而言,自己不过拾起一面镜子,便离奇地来到了一个诡异的地方。也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比其他人多花了些功夫摸清真相。
无人知晓,在考官向前移动时,又有一间号房的灯光熄灭了。
白蜡烛火在姜遗光眼中跳动,一点点变短。少年注视着,心里盘算考官到达第一个活人的时间,并不断回忆着,排在自己前方的人进入了哪一排。
前两排号房里只有他一个活人,第三排有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生死不明。考官到达第四排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活下来那几人能否看明白,其他人又是否会被吃,他无法控制。
考官离开后,姜遗光坐在窗边,注视着身侧亮起的灯光。
发出声音,不会被杀死,但能否说话这点在确认前,姜遗光不会轻易开口。
至于这间号房……还不到他离开的时候。
……
寒冷再度侵袭而来,这一回,程巍并不恐惧,谨慎地后退两步后,任由考官从窗口伸进手来。
他仍旧以为考官是为了收卷或是其他一类,心下微叹,他连这场考试是什么都不清楚,又怎么给答卷?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考官好像不是来收卷的。
惨白枯瘦的手中,多了一张纸。
那张纸折叠成两半,看材质,和他桌面上的纸张一模一样,背面透出些墨印,不知写了什么。
程巍顿时犹豫不决。
要不要接?
这张纸看上去是同行之人写的,可是……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同为入镜者,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合作,但生死关头,以他人性命探路之人从来不少。程巍第一回入镜便遇上过,那次死里逃生后,他也心硬起来,再不手软。
这考官分明就是厉鬼,谁知道会不会是厉鬼伪装同行人设下的圈套?
不接,他暂时不会有事。
接了,他很有可能会落入陷阱。
程巍这么想着,任由考官停留片刻,缓缓把手收回。
他又有些后悔,贴着窗边窥视。
自己临近的号房没有亮灯,考官径直走过。
隔了一间的号房,考官停留下来,半晌,收回手,信件仍在。
看来,那人也觉得有蹊跷。
直到,考官来到了最边缘的那间号房,程巍还记得,正是那间号房的主人掷出了珍珠。
应当是个聪慧又大胆的女子,她会如何做?
不光是他,方映荷同样紧贴着窗口往外窥探,他俩距离不算太远,彼此对视一眼,在黑暗中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相视一笑,算作打招呼。
程巍以口型问:“那是谁?”
方映荷摇头:“不清楚。”
二人同样看去,等待片刻后,考官收回手,他手上的信件仍在。
她也没动吗?
不,不对!它手上的信件被人动过了!
原本那张白纸只折了一半,对半夹在考官指间,现在同一张的白纸折叠了两次。要么,是里面的人看过后多折叠一重以示意,要么,她新写了封回信。
程巍狠狠拧起眉,心跳得更快。
他从不会小瞧女人,那个掷出珍珠的女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接下信件。
那封信或许不是陷阱,而是一些很重要的事。
他刚才应该接过的。
此刻,匆匆略读完并写下回信送出的容楚岚往后一靠,向来注重礼仪的她此刻毫不在意地靠在墙壁瘫坐着,盯住座位下地砖构成的十字交叉线,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更甚。
她完全相信了写信人的猜测,如果不是这样,也再没有其他更加合乎逻辑的解释。
原来如此……一切怪异的地方都能说得通了。
幸好,幸好她选择了这个位置,才能免于第一重杀戮。
最初被杀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因为发出了声响,而是因为他们坐错了位置!
可谁又能想得到呢?科举科举,看似没有考题的考试,大家都在猜测考题才是生路,谁会知道这根本不是科举?考的根本不是四书五经?
这分明是一盘象棋!
以考生为棋子,三十二位考生,三十二枚棋子。以号房为棋位,脚下院落为棋盘,一排九个号房,共九排,中间相隔一条过道,对应楚河汉界。黑红双方对垒,直至一方败落,才算结局。
最初考官让他们入座自己挑选座位,那便是棋局的开始。这是他们唯一能够自主选择的机会,坐在棋子应有的位置上,成为棋子。
坐错的人,自然会被清理干净。所以衡哥儿才会死。
又是为了迷惑他们,这群恶鬼让地面被血色渗透,看不清底下交错的格子线。
清理后,活人棋子不够,这盘棋无法开始,又该如何?
答案只有一个——
以鬼相替。
棋子铺满,而后,棋局开始。
姜遗光的猜测是正确的,号房向单面开窗,让他们只能看清同排棋子。但这盘棋并非全无活路,例如厉鬼来袭前,他们会感受到惊人的寒意,可以根据寒意的方向来辨别方位。
但他尚不明确是否有其他策略,又或许有什么隐藏的规律,便在信中隐约描述自己以前从未经历过此类场景。这封信若落在聪明人手里,对方会知道该怎么做。
容楚岚排队的位置不算太前,她慢慢回忆起,走在自己前方的人,有多少往过道另一边去,又有多少,坐在了不应该摆放棋子的号房内。
前者,他们注定为敌,分出胜负。
后者,在开局前就已经死去。
纵使容楚岚见惯了生死,也不免心惊。
这就是厉鬼吗?
将活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既要人垂死挣扎,又要看人相互厮杀。
更可悲的是,他们为了活下去,只能照做。
考官停留时间太短,容楚岚来不及回复太多,只能在原来信件下添加了自己的猜想解释,并附上自己和其他几人的号房位置。
第四排左侧第一位。
同排这一列都为“兵”,与自己一样。
所以,他们这一排的号房才会间隔亮灯,兵卒开局前本就是间隔一位摆放在棋盘上。
容楚岚心想,她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过了前方过道,也就是“楚河汉界”后,才能向左右两方移动。
那个叫姜遗光的写信者实在聪明,第一回入镜并不慌乱,却比所有人都更早发现真相,他现下位于第一排右数第二,为马,只能以“日”字型走动。
想要活着离开,只能合作。
不论是姜遗光,还是这一排其他几人,都必须合作。
考官速度实在太慢,待它绕一圈回来,棋盘上又不知下了多少步,会死去多少人,容楚岚只能冒险。
她身上带的武器不少,方才匆忙间以针扎指尖挤出几滴血用于磨墨,现在伤口已愈合,墨汁干涸得也快。容楚岚又扎了一针,铺纸、磨墨、写信,再将发带解下,以刀划成更细的三条,再重新绑好,得到了一根细长丝带,纸张包裹珍珠,使其更沉些。
而后,她探出小半边手,轻轻敲击窗沿,短短长长快慢不一。
程巍和方映荷都探出了头,贴着窗沿细看。
程巍谨慎些,担心厉鬼伪装成活人模样,方映荷暂时没想到那么多,见容楚岚不像有事,又似乎要传递什么消息,伸手一接,接住了那团.系在丝带上的纸。
方映荷接过后,迫不及待拆开看起来。隔着并不太遥远的距离,容楚岚注视向程巍,一看便知他俩并未拆信,否则,以方映荷的性子,她早就该前进了。
程巍心下安定几分。
他和容楚岚有几分交情,见她情状,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只是不好传达。等方映荷看过后,再由方映荷转交也是一样的。
孰料,他等了好一会儿,方映荷也没有动作。
又过片刻,她所在号房传来了压抑到极致的低泣。
方映荷蜷缩在角落,身边放着信纸,泣不成声。
她起初是高兴的,总算有了破解之法。可当她在心里细细盘算完后,立刻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绝望。
他们是棋子。
她侥幸,坐在了正确的号房里。
可是……姐姐没有。
姐姐一开始没看透,坐在了第三排自己前方的位置。
第三排只有两个炮位,中间不应该有棋子,不应该有人的。
她已经死了,开局前便死了!
方映月的身体那样弱,从小吃药就跟喝水般平常。若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家里荣光,她根本不必来的。
她被鬼捉住的时候,是不是叫不出声来?又或者,她为了不影响到自己,即便被鬼杀了,也咬牙不发出丁点声音?
一想到这儿,方映荷便觉得四肢五骸都漫起刻骨的疼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头脑一片空白,只怔怔流下眼泪,大滴大滴渗入染血的地板上。她还保留着些神智,死死捂住嘴,不说话。
此刻,第六排中央亮起的一间号房暗下。
一道她最为熟悉的身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而后,她穿过狭小缝隙,直接来到前一排位置,占据了那间空号房。
兵五进六。
再往前一步,她就可以吃掉方映荷了。
方映荷仍在压低声音痛哭,虽感受到了熟悉的寒意,却只以为是那考官去而复返,她丝毫不知道,自己已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