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的失利似乎对沈默诚没多大影响,他把问题又一次引回到了晚饭上。
有个服务生证实,当晚六点多和艾米在路边小店吃的麻辣烫。另一个小姐的证词则说,在跟着王民宇出台前,艾米一直和她在一间包房陪客人喝酒,没吃过东西……
“有意思,如果艾米离开酒店后又去吃过夜宵,那就说明她在离开酒店时一定还活着。”杰克突然开口,带着一丝看戏的兴味提醒山人。
“这不可能,凶手除了王民宇不会有别人了。”如果有,警察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山人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情感上他一时无法接受。
“有没有另一个凶手,另一个凶手在哪儿,对被告来说并不重要,若是他们再找到个证人……相信以他们的财力物力,做这件事一点不难。你们之前的努力将变得毫无意义。”杰克的话一针见血,可他事不干己的口气,仿佛王民宇因此脱罪也顺理成章。山人再次意识到,这个男人骨子里深藏着的那股邪性,可此时他想到的问题是:
“季检察官察觉他们的诡计了吗?”说着他便想站起来,却被杰克一手按回椅子上。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冲动的脾气?”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山人看门口,“你以为那位检察官跟你这样后知后觉吗?他恐怕早就在设法应对了。”
山人依言转头,就看见一个消瘦的牛仔T恤女孩,正悄声推门而入,张望片刻后,她猫腰快步穿过座椅间的通道,向坐在第一排的艾峰走去。
“她是法医,身上有股浓浓的……烘培咖啡豆的味道。”杰克抬手摸了摸鼻子。
山人收回视线,莫名地瞪着杰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咖啡味他也闻到了不错,可这和法医有半毛钱逻辑关系,你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杰克露出笃定自信的笑容:“但是掩盖不住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味道。”
山人满脸不可置信:“这你都闻出来了?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你那是狗鼻子啊?
呵,那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跟普通人怎么好比。杰克心里一笑,嘴上却没作任何解释:“你再看她的手。”女孩已经坐到艾峰身边,将一叠文件从粉紫色的双肩包里拿出来,递给艾峰,“十指泛白,这是长期戴医用塑胶手套的结果。他们最有效的还击就是证明食物是死后灌入死者胃里的。”
”这一点法医有办法证明吗?”
“这就很难说了,有可能是死前自己吃下去的,也不排除死后食物直接灌入胃里的可能。”
休庭间隙,季燃拉艾峰等人到边上准备室开临时通气会。陈宓就事论事回答了季燃的问题,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个保温杯。杯盖打开,一股扑鼻浓香溢满整个小房间。陈宓仰头喝了一大口,露出清凉畅爽的满足感。
“这两者的区别有没有办法证明?”艾峰看她还有闲情逸致喝咖啡,不禁急着追问。
陈宓在杯盖里倒了满满一杯透着丝丝凉意的咖啡,递给艾峰:“别急,润润嗓子再说。我独家秘制。”
艾峰看看陈宓,又低头看那杯咖啡。陈宓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么大热天的,其他人也需要解渴。桌子边围着的几个人也都神情各异地看着他俩,艾峰直觉得眼前这杯冰咖啡,赛过是烫手山芋。不过他知道这丫头一贯思路清奇,不能不给她面子。只能接过来喝一口。
“嗯,味道不错!”
陈宓扬了扬眉毛,终于开始认真思考问题:“一般要往死人胃里灌食物,最方便的办法是,把食物打碎成糊糊,找跟长橡皮管子插入食道,用大针管连上橡皮管,把糊糊打进去……”吃和死尸不愧是陈大法医此生两大挚爱,同时提起这两样,她眉飞色舞,说得活灵活现。艾峰甚至有种回到现场,亲眼目睹那一画面的感觉。他看了眼手中的咖啡,突然觉得胃里有点不适。
“由机器打碎的食物和牙齿咬碎的食物还是……有差别的吧?”季燃说了一早上话,嗓子干哑,说话间不觉干咳。艾峰借花献佛,把咖啡直接递到了他手里。他也不客气,拿起来一口气倒进嘴里。
陈宓一双漆黑的凤眼直盯着杯盖,直到季燃笃地把杯盖放回桌上,她还有些出神。
“陈法医?”
“哦,如果直接嚼完了吐出来比,当然很容易看出区别。”陈宓语气直接冷了八度,仿佛她杯中冒着凉气的咖啡。“可是这些东西在死者胃里烂了十几天,尸体又浸泡在水中,你觉得这么一堆高度腐烂的糊糊,还能看出什么名堂?”她说得直接,画面感十足,引得房中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开始反胃。
艾峰皱着眉头,伸手求饶道:“姐姐,求你别说那些糊糊了。咱想点有用的办法,好不好?”
陈宓头一歪,毫不掩饰地挤出一个假笑:“行,办法我想了几个。一,用料理机打碎的话,绞刀、容器总会有磨损,也许有微量金属或塑料参杂入食物里;二,软管插入食道,如果不够小心,也许会在喉咙口或食道壁内留下痕迹;三,人活着的时候,胃壁会对食物进行研磨,而死后就不会有。但这些都需要重新做细致的尸检、化验,能不能有结果,我没试过,也不知道。”
“没关系,我了解。告诉我这些就已经帮大忙了。”季燃大度一笑,把杯盖递给她,“给,你的盖子,谢谢!。”
陈宓不接话也不伸手,像是没听到季燃的感谢。“你就不怕他们买通个证人来作证吗?”
“能想到利用胃容物混淆死亡时间,他们应该也已经考虑到了制造个目击者。不过以沈默诚的精明,他未必敢用这个证人。一旦出现一个目击者,就会牵扯出一堆证据链,他会适得其反,暴露自己伪造证据的马脚。”
艾峰点头:“没错,他们要是敢请出这个证人,我们就有办法顺藤摸瓜,抓出他们的罪证。”他拿过季燃手中杯盖,就要往陈宓的杯子上拧:“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陈宓拿过杯子一躲:“别人喝过的,我不要了!”
艾峰一时傻眼:“早说……那你还倒咖啡给我?你杯子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开着了?”
陈宓嘴一嘟,把保温杯往艾峰手上一塞,转头当先出了房间:“我不要了,都给你!”
艾峰一脸尴尬,面对其他几人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还想装傻。“我也不喝咖啡啊,季燃给你,你说话最多。”
季燃忍不住笑起来:“喔,她这算是另类告白吗?又不是给我的,我可不敢喝!”
“季燃,你少胡说八道啊!”纵使艾峰都不免老脸发红,众人暂时忘记了庭审的紧张气氛,在哄笑声中走出房间。
庭审进入尾声,最后出庭作证的是王民宇身边最亲近的三个人,司机李强,秘书陈森和妻子刘若馨。
如果案发当晚,王民宇在酒店前台吸引视线,那么在房间里接电话,并运走爱小青尸体的就只能是李强。季燃把第一层突破口放在了李强当晚的动线上。
“……老板打电话来说要提前回家,让我过个20分钟去酒店门口接他。”李强这个老粗,回答问题总是慢半拍,倒也有条不紊。
“接到电话你都干了什么?”
当时他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电话突然响了,让他很意外,这才半夜一点多,老板会找他干嘛?电话那头,老板的声音听着有些慌张——你快上楼来一趟,别乘电梯,走楼梯,小心别让人看见了……
——什么事啊,老板?
——别问那么多了,上来再说!
……
“……我,就在车库等了会儿,这么点时间能干什么?哦,我去了趟洗衣房旁边的厕所。”就是在洗衣房,他看见了门口停的保洁推车。
“有人可以证明吗?”
“这个点?没遇到人。”
“上下电梯的时候也没有人?”
幸好是没遇到人,他记得自己胆战心惊推着保洁车走过长长的走廊,绕去货用电梯。面前高高堆起的床单下包裹着那个死不瞑目的女人,车把上的垃圾袋里还装着女人的皮包、鞋子和衣物……:“检察官真会开玩笑,我直接开车上的地面,哪里用坐电梯?”
“你觉得那些油漆粉是怎么蹭到爱小青的脚指甲里的?”
他闭了闭眼睛,不想再想起那条怎么也塞不进后备箱的僵硬小腿……“我只管开车,不太注意别的事情。”
“尸体最终被发现的那个河塘,你去过吗?”
“没,没有。”
“没有吗?你们公司之前去团建去的就是隔壁村子的农家乐,开车的也是你。那条公路,开过的时候,远远的就能看到那个河塘。”季燃拿出绘制好了路线图展示给在场的人看。
“可能是有路过吧,可我没注意过那里。”这次他说得可是实话。
“那8月3号,下午3点到晚上11点你去了哪里?”
“我顺道去见了个朋友,我跟老板说过,他也同意了的。”
“朋友?你们什么时候碰头,有人可以证明吗?”
“五点多在他们村口小饭馆碰到的,后来一起吃饭聊天直到晚上8点多。小店老板,来吃饭的乡亲都可以作证。对了我们两还合了影,当时电视上正好在放新闻联播,是不是那天你可以去核对。”李强不仅说得铮铮有词,还拿出了有力的证据,这是季燃没有想到的。难道说抛尸的其实不是李强,所有的事情都是陈森一个人完成?
季燃只能把焦点转移到陈森那天下午的行踪上:“你午饭后去逛商场,到晚上十点才回酒店,买东西买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确切的时间证人?你完全可以去做些别的不可告人的事情。”
“我承认。我是去做了点别的事……”可这时陈森却突然一反常态,爽快直言,原来8月3日下午,他公事办妥,便去找了家洗脚房逍遥了大半日。直到下午四点,然后才去逛街吃饭……
“四点以后,五点多……时间正好能对上。”山人略有所思,小声嘟囔着。
看他一脸认真,杰克侧头笑问:“想明白怎么回事了?”
山人点点头:“两个人接力抛尸,李强开车把尸体运出市区,旁晚时分到达朋友家。实则是他与陈森交换任务的中转站,接下来陈森开着租来的车将尸体抛到那个村边的小池塘,再回到住处。这样两人都有了一段确实的不在场证明。”
“嗯,说得不错,还不赖。”
“这不还是被看穿了吗?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脱罪了吗?”
“可那只是猜测,谁看见了?又有什么能证明呢?”
果然聪明如季燃,也立刻想到了时间差之中的诡计,可当他揭破陈森的时候,后者只是盯着他装傻。
“检察官你是在编故事吗?”
……
沈默诚在总结陈词上强调,艾米死前吃过宵夜,证明她应该是在离开酒店之后才被人杀害,此时王民宇已经回家,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虽然季燃一再强调食物可以是死后灌进胃里,但苦于举证艰难,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沈默诚更是牢牢抓住警方没有找到藏尸地,案件的过程多为猜测,没有有力证据这点为突破口。法庭最终按疑罪从无原则,判王民宇无罪,当庭释放。
季燃看着王民宇的车大摇大摆开出法院大门,不仅没太多沮丧反而扯出一抹不羁的笑。
艾峰走到他身旁,一起抬头远望:“这个时候你竟还笑得出来。”
季燃转头看一眼艾峰,故作高深道:“做人本来就该笑对成败。谁也说不好今天的输赢会带来明天怎样的结果。”
艾峰也跟着哈哈一笑:“说得好,我打赌,这些人会为今天逃脱法律的制裁而后悔。”
“不谋而合!”季燃笑着伸出手:虽然这个案子失败了,但这个朋友可以交!
散场的人们陆续走远,各奔东西。山人最后看了一眼阳光照射下,显得神圣庄严的法院大楼,这里是正义光明之地,但仍有一扇扇窗户沉寂在黑暗中……
起立宣判的时候,杰克便不知消失去了哪里。这家伙果然还有别的事情,不是特意为了他或者这个案子而来。他不禁自嘲一笑,自己还在等什么?他转身大步离开。
在阳光照不到的大楼内部,某个幽暗通道里,原本低头走着的男人突然停住脚步,往后退了退:“你……不该来这里找我。”
有人依靠在这条通道上唯一一扇窗户边,挡住了狭窄的通道。强光照进室内,投下的是更深的阴影,那人在逆光的黑暗中扯出一抹冰冷的笑:“你在这儿是为了工作,我来是为了朋友的案子。不会有人把你我联系到一起去。这反而是最安全的。”杰克说着伸出手,男人将手掌中紧捏的什么东西交到他手上。
“别再来找我了!求你……你们就不能放过我?”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要豁出一切,又一忽儿变成了祈求。
“……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很清楚,一旦踏出第一步,就不再有回头路。”杰克的话让那个人无言以对,他嗤鼻一笑转身要走,那个人却突然开口:
“你不是也曾经想离开!?”
杰克整个人僵了僵,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那你就更应该知道,谁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