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你……”
回想起刚才路明非身上那股骇人的气息,楚子航有些在意。
“师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路明非不在意地笑笑,“你想问我是不是喜欢她吧?”
他耸耸肩:“不喜欢,真的不是那种喜欢啦。”
楚子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视线微微偏转,落在路明非身上,不偏不倚,语气平铺直叙:
“有研究提出,分辨是否为爱情的一个方法,就是看你有没有亲吻一个人的念头。”
“那就更不是了。”路明非被他的话惊得愣了两秒,“你要说有没有幻想过她也喜欢我,那肯定有,但这种事还是……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冒犯吧。”
“我好像没和你讲过我跟姜黎是怎么熟起来的?”路明非提道。
“我记得大二开学前她回了故城,接卡塞尔新生入学。”楚子航说。
“这是我们怎么认识的,不过真说熟起来是进卡塞尔以后了。”
路明非回忆着开口,
“大一的某个晚上,我躲在寝室里逃避现实的时候,姜黎突然跑到我楼下,喊我陪她去看电影……”
楚子航侧头看向他,听得很专注。
“我还记得那是刚上映的新版银翼杀手,我问她是不是专门来找我的,如果我不陪她去,那她就一个人看电影吗,她说不是的,如果我不愿意去看,她就打算再去挨个问别人。”
“你陪她去了。”
楚子航说得很肯定,因为他不记得姜黎有问过他看不看这部电影。
“是啊。”路明非弯腰抱住自己的膝盖,
“我也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吧,但是……”
“但是那天她第一个就来问我了啊。”
玩偶服下,衰小孩的语气带着几分轻松明快,
“就这一次啊,我头回尝到了那种不当Plan B,不做选项E,而是被人放在第一顺位的感觉。”
“所以我就陪她去看电影了啊,说实话,我平时更喜欢结局好一点的电影,比如机器人总动员之类的,银翼杀手可不是什么合家欢故事……姜黎被里面的剧情搞哭了。”
路明非的语气里带着些郁闷,
“师兄你知道吗,她其实泪点特别低,最后弄得我都有点想哭。”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楚子航说。
“真的假的……”路明非忽然有些梗住。
“师兄,从小到大,肯定有大把的人愿意请你去看电影吧?但说实话,除了学校或者班级组织的那种活动,我确实没和别人一起去过影院。”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缓缓开口。
“你能懂那种感觉吗?电影结束后,播放厅顶灯突然亮起,在片尾致谢名单滚动的这段时间里,其他人都可以跟身边的朋友一起讨论剧情,偏偏就你一个闲人,只能打开手机浏览器搜影评。”
“我不常去影院。”楚子航望着远方出神,“但是我知道你说的这种感受。”
路明非无奈地笑:
“所以我很认真地思考过,恋人关系与朋友最不同的一点,就在于它的特殊与唯一性吧,但师兄你想啊,如果现在你好几天没吃饭了,面前又摆着全套的满汉全席,有人跟你说只能挑一个……谁会在一片山珍海味里选择我这个没滋没味的废柴呢?”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其实路明非很清楚,自己一直是个不敢在生日蛋糕面前开口许愿的人,他担心一旦说出来愿望就不会实现,甚至会引得其他人的嘲笑。
像他这样既不优秀,也不勇敢的怂货,反而会对世界的真相看得更加通透,哪有什么东西会长长久久的?就算是恋人也可能会面临分别,但他又是个贪心的衰小孩,一旦得到了什么就再也不愿意放手。
此前的那么多年,名为路明非的怪物早就受够了孤独的滋味。
风中似乎传来一个少年人的轻叹。
路明非接着自娱自乐地说道:
“可是朋友就不一样了,朋友想交几个就交几个,对吧?世界上那么多珍珠,你的展览柜里总要有那么一两个鱼眼石做衬托的啊,不然大家的眼睛不都要被闪瞎了?”
“别这样说。”
楚子航下意识皱眉,但他不赞成的神态同样被掩盖在了玩偶服下。
“我知道这话有点没出息了,你是不是在想,这个家伙在卡塞尔读了这么多年书经历那么多事怎么还是这副几年前的衰仔模样一点都没变……唉,师兄你肯定不懂啦,毕竟你不管在哪都肯定是珍珠……哦不对,你应该是黄金,是钻石,是比它们更珍贵的宝物才对。”
说着说着,路明非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但我呢?我一文不值啊,我可能都不是鱼目混珠里的鱼目,我只不过是金银铜铁里的土。”
“你不是。”
楚子航立刻否认,但他不善言辞,只能用苍白的语言反驳路明非的自述,他猜这能起到的作用有限,于是用力按了按路明非的肩膀,努力想传递些什么微妙难以言明的支持过去。
“哈哈……师兄你人真的很好……”
路明非被楚子航这幅“兄弟挺你”的态度搞得有点想发笑,他撑着玩偶脑袋摇摇头,
“我其实是想说,一颗鱼眼石就算被装在枪膛里打爆别人的婚车车轴也不可能改变得了什么啊,你喜欢的姑娘还是会马不停蹄地修好车子丢下你,然后挽着一个混蛋的胳膊肘前往人生的坟墓,不是吗。”
“但如果你是一根大金条挡在他们的婚礼大堂门口,噗……说不定她会愿意弯腰把你捡起来?”
路明非说着笑岔了气。
一只宽大的玩偶熊掌伸高,又慢慢拍了拍路明非的脑袋,楚子航没再说话,路明非油然而生一股子同病相怜的操蛋人生感。
也对,是黄金钻石又有什么用呢?也许那个女孩就是喜欢别的东西,如果她只是想要一只晚上可以抱着睡觉的柔软小熊,那就算你是价值连城的王冠尖尖顶上那颗绝色宝石也没辙,不然像师兄这样的完美好男人,为什么会现在陪他坐在地上发呆啊?
其实他知道,姜黎肯定没有不重视他的意思,他在她心里不是鱼眼石,当然也不会是什么珍珠钻石稀有金属,她只把他当成独一无二的路明非,当成她的朋友,或者他再自恋中二一点,也可以说是“挚友”或者“最好的朋友”。
可路明非也觉得,她在见到黄少天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啊,抛开他的那些私心,他是真的希望,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也好,姜黎可以放下所有沉重的责任,不当一个屠龙者,做个享受约会的快乐女孩就可以了,只要这件事能让她觉得值得。
人生总是需要几个顾影自怜的脑抽时刻,如果恰好有个脑抽兄弟在边上跟你对酌一杯,那更是绝了,就像他现在和师兄一起聊那些莫名其妙的“淡淡忧伤”。
反正他也不会损失什么,而且还有师兄这么一个大帅哥陪着自己一起黯然神伤,这么一想他真是赚大发了啊。
“好吧,这话听起来怪幼稚的,但要是说,我只想当她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像小熊威尼和他的朋友们那样一直在一起……师兄你能理解吗?”
路明非微微歪着脑袋看身边的好兄弟。
“我知道。”楚子航并不是很惊讶。
因为他完全相信路明非说的不是假话,或者说,那其实是真心过了头的妄言。
只当朋友就行。
但必须得是一辈子。
那究竟是多久,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的一辈子都不会很长。
在被黑暗包裹的空间,不被人所见的眼中,有金焰悄然无声燃起。
而风中切实传来了小魔鬼的轻声叹息。
一滴水落进沙漠,你竟想让他还出来?
绝无可能。
“师兄,在日本的时候,我和叔叔婶婶他们闹得很难看,那之后就很少回故城了。”
路明非叹口气,依然笑着说,
“他们大概很讨厌我吧,可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他们,或者说,只有一点讨厌,但如果他们还愿意见到我,我还是很想每年暑假回他们那边住上几天的……”
“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是……师兄,你工作结束之后还可以回到小妍阿姨身边,对吧,哪怕只是陪她很短一段时间。”
“可我已经没地方去了啊。”
路明非的声音并不悲伤,因为他并不感到悲伤,他只是在陈述着自己早已习惯的事实。
“以前哪怕再不欢迎我,叔叔婶婶还是会每天准备我的饭,给我一张用来睡觉的床。你想,就算真的是什么屠龙勇士,也要有一张休息做梦用的床的吧?”
我只是想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那地方在哪里啊?
“师兄你没觉得奇怪吗,我这样一直跟着你们,总蹭你们的任务,但你看我这种人像是喜欢出任务的吗?”
“完全不啊。”路明非忿忿捶地,
“我一个人只想窝在寝室里睡大觉好吗!我本质上就是条懒狗啊!”
“就算现在莫名其妙当了学生会主席,每次你们来喊我出去,我还是能把学生会的事情都推掉,是因为那些事不重要吗,是因为我特别想出去吗?”
“不是啊,我是开心你们能想到我,愿意特意来找我啊。”
“就算没什么重要的事也好,单纯来逗我寻开心也好,哪怕随口路过想起我跟我说一句话也好,我都会高兴得不得了。”
“只是因为我想跟你们呆在一起,不想回去看到芬狗毕业之后空荡荡的寝室,怎么也睡不着觉啊。”
说到后来,少年人的嗓音已经低到几乎听不清。
在他大三那年的暑假,一切暴雨与怨恨都结束后,卡塞尔的校内电影院,姜黎又搞来了重映的银翼杀手片源,硬是拽着消沉的他走出寝室。
路明非和她缩在宽大的电影院座位里,他慢吞吞开口:
“姜黎……其实你没必要觉得我可怜,特意来关照我,让我一个人呆着就挺好。”
荧幕上Joi的“I love y——”戛然而止于被脚碾碎的投影设备,虚拟爱人的生命随着数据的损坏而永远消逝,那个可怜的男孩从有「人」爱的Joe再次成为无家可归的复制人K。
路明非同情地想着K的故事,瞧他多可怜啊,还在对路边广告牌上的假人摇尾巴,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只丧家犬了,从此以后,命运只给他留下流浪这一条路可走。
姜黎淡淡看了他一眼:
“不是可怜你,只是我也没地方去而已。”
“姜黎也没地方去啊。”
路明非对楚子航复述着他从女孩那得到的答案,
“所以我们就一直待在一起。”
他那天看见姜黎脸颊上映着银幕光的水痕,心想这破电影还真是感人,却发现她反而抽了张纸递到他手里。
没有归所的丧家犬们抱团取暖,于是有同类的地方,就成了新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