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瑶光阁里的动静很快传遍了整座侯府。
眼看一群护卫仆妇杀气腾腾竖着进去,气若游丝横着出来,跟了夫人十几年的柴嬷嬷更是直接被抬出了府,一时之间,瑶光阁之外几乎人人自危。
尤其惠风院里头当差的,从粗使丫鬟到管事嬷嬷,一个个全都夹起了尾巴做人,连句高声话也不敢说,生怕说错什么,被守在院门口的金吾卫听着,传去郡主耳里,下一个被押上春凳的便是自己。
钟氏从当日午后一直晕到夜深,好不容易醒来,一看身边伺候的全换了陌生面孔,自己宛若被圈禁了一般,一个万念俱灰又晕了过去。
那头大公子病还未好,这边夫人又倒下了……想夫人过去暗地里揩了瑶光阁多少油水,郡主都是看也懒得看一眼,从未撕破过脸,不想动起真格来,对上侯爵夫人竟也像碾蚂蚁似的!
全府上下人心惶惶了三日,三日后午后,一辆印有永恩侯徽记的马车披着风霜驶入长安城,停在了侯府侧门外。
一位打扮素淡的妇人风尘仆仆从马车上下来,匆匆步入瑶光阁。
瑶光阁内,姜稚衣抱着狸奴斜倚在美人榻上,让谷雨给面前的妇人斟了盏热茶。
“前阵子侯爷一收到您的信便着急忙慌要赶回来,可圣上派下的差事着紧,实在耽误不得工期,侯爷便吩咐妾带着这封手书和这印信先行回府……”妇人说着,递上一封信和一只檀木盒子。
姜稚衣从谷雨手中接过信,拆了开来。
她的舅父有两位妾室,面前这位许氏虽出身不显,相貌也平平,不过因与舅父在木工及建筑一道颇为志趣相投,每逢出差,舅父都会带上许氏随行。
“侯爷说,夫人这些年确实明里暗里多次与他提过将您许配给——”许氏略去了姜稚衣不想听的名字,“侯爷知您不可能瞧上这门婚事,回回都是反对,这次侯爷出远门之前,夫人又提了一次,侯爷一时不耐说了句‘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不想竟激得夫人走了这样的旁门左道,险些害了您……”
“侯爷真真是悔不当初,恨自己没周全好此事,说此番定会为您做主。”
姜稚衣从信中抬起头来:“那就去看看我那舅母如何了吧。”
换了身便宜行事的穿戴,姜稚衣坐上步舆,带着许氏朝惠风院去。
惠风院里,下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轻手轻脚扫着地,看见院外步舆落下,齐齐屏住呼吸埋下头去,小心翼翼看了眼卧房的方向。
姜稚衣刚顺着这些人的目光望去,便听屋里头传出“啪”一声瓷碗摔碎的脆响。
紧接着,一道劝慰的女声响起:“夫人消消气,药总是要喝的……”
说话的人是永恩侯的另一位妾室。
当年钟氏生了个病秧子儿子之后就再难有孕,眼看许氏连生两个儿子,又得丈夫喜爱,倍感威胁,便抬了自己的陪嫁丫鬟给丈夫做妾。
不过没能如钟氏所愿,这位陪嫁丫鬟生了两胎都是女儿。
钟氏:“除了消消气你还会说什么?没用的东西!”
“哎哟”一声呼痛,像是那陪嫁丫鬟被推到了地上。
“要不是当年你肚子不争气,我何至于沦落到被个没爹没娘的丫头片子拿捏?!”
姜稚衣脚步一顿。许氏在她身后跟着停住,摇了摇头无声一叹。
里间钟氏碎碎叨叨咒骂着,深吸一口气:“这么些年都叫那丫头骗了,装得一副干干净净与世无争的清高样,背地里挖空了心思要打我脸面呢!那日若不是她去宫里搬来救兵,故意设计害我……”
“本郡主要打谁的脸,还需设计?”
钟氏一个激灵一抖,猛地抬起眼来,警惕地往床里侧挪去,挪到一半似又觉掉了架子,直了直腰板。
“看一眼都嫌脏的人,还不配本郡主花那些心思。”姜稚衣跨过门槛,淡淡斜了眼钟氏,“不过舅母既有力气骂人了,想来也有力气搬出这惠风院了吧?”
钟氏一愣,好似将这话在耳边过了几遍才听懂,难以置信地瞪起眼来:“……我可是这侯府的夫人,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
姜稚衣朝后抬了抬下巴。
许氏走上前来,向姜稚衣和钟氏颔了颔首:“侯爷有令,夫人操纵巫蛊之术,辱没家门,即日起府上一应事务交由妾暂理,大公子也由妾照看,请夫人搬去北面小佛堂修身养性,静思己过,未经准许不可踏出佛堂半步。”
“……反了!一个个,全都反了!”钟氏颤着手指了指许氏,“你们,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等我搬出这惠风院,你就好当这侯府的主母,你想了很多年了是不是?!”
“妾从未如此想过,”许氏低头呈上手书,“妾所言皆是侯爷之意,句句属实。”
嚓拉一声响,钟氏一把撕烂了手书:“你们说我操纵巫蛊之术,证据呢?倒是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纵使你们哄骗得了侯爷,我也可与你们对簿公堂!”
“证据——”许氏看了姜稚衣一眼。
“你们的证据不会就是几根头发丝儿吧?”钟氏盯着姜稚衣冷笑一声,“几根头发丝儿能证明得了什么,岂知那不是你随意找来污蔑我的?”
姜稚衣轻轻叹了口气:“舅母当真想看证据?”
听见姜稚衣这一声叹,钟氏笃定一笑,正了正衣襟:“那便看你拿不拿得出来。”
姜稚衣朝身后递了个眼色。谷雨拿着供状走上前去。
“操纵巫蛊之术,是辱没家门,天子脚下买通打手假扮山匪作乱,却是辱没皇家,看来舅母是嫌舅父的处置太轻了。”
“你、你怎知——”
她也是瞧着儿子始终不好,偏方又丢了,这便一不做二不休,想着搏一搏掳了这丫头当药引子,逮着她出门的机会下了手,哪怕不成也不过是场意外……
钟氏迟疑地接过公文纸,提起一口气展开,抖着手脸色一点点泛了白。
姜稚衣:“沈少将军亲自审出来的罪状,人证正关押在我院中柴房,舅母还要去对簿公堂吗?”
钟氏提起的那口气一泄,朝后一仰瘫软在了床上。
*
黄昏时分,姜稚衣从惠风院回了瑶光阁,一声不吭窝进圈椅里,由谷雨揉肩捶背松快着身子。
“等了三日终于等到侯爷的准信,这事可算是了结了!”谷雨感慨着长吁一口气,却见姜稚衣神情倦怠,眉眼间透着股厌烦之色,看上去还是不太高兴。
一声幽幽的叹息在屋里响起。
“是啊,等了三日,整整三日……”姜稚衣托起腮,望穿秋水般望着窗外的暮色,“他当真没给我传一句口信?”
知道郡主有情郎也好些天了,可每次看郡主人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到人后,谷雨还是会愣一下神。
这种诡异,就像戏台上正演着穆桂英挂帅,眨下眼的功夫一个转场,突然改唱起西厢记了。
“奴婢这些天日日问一遍门房,沈少将军的确没差人来过……”谷雨小声答着,思绪飘回到三日前。
那日傍晚,她奉郡主之命去玄策营报喜,将郡主交代的话一字不落、声情并茂地说给了沈郎君听,却见沈郎君听完之后一言不发,脸色——比那晚的夜色也就白了那么一点点吧。
然后她便被人礼貌又不失强硬地“请”了出去。
郡主当日听完她的回禀就很是郁闷,却因府上乱糟糟一团,还是先坐镇府中等侯爷的消息。
这便一直等到了今日。
“从前舅母便百般阻挠我们,又是拦着我俩见面,又是破坏我俩的信物……”姜稚衣蹙着眉轻轻啧了声,“如今我这三下五除二,彻底摆平了舅母,再没人给我们使绊子了,他为何反倒不高兴了?”
“您这么一说……”谷雨灵光乍现般恍然大悟,“奴婢好像明白了……”
“嗯?”姜稚衣用鼻子随意答应了声。
谷雨思索片刻,组织了一番语言:“照您说,那日沈少将军在刑房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是打定主意要给您出头了吧?”
“那是自然。”
“可他还没破案,您就将案子查了个水落石出,万事都自个儿解决了,那他还能做什么?”
屋里安静下来,姜稚衣眨了眨眼,坐了起来。
“正如女为悦己者容,男子也都想在心悦之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勇猛威武,那日您让奴婢去报喜,岂不就像将一盆冷水浇在沈少将军头上,伤了他的自尊,让他自觉毫无用武之地,配不上郡主您?”
“这么说——”姜稚衣乌黑的瞳仁轻轻一转,缓缓点了点头,“那我可得将这自尊给他找回来。”
*
两炷香后,胜业坊,沈府东侧门外。
谷雨将姜稚衣小心扶下马车,看着面前陌生的府邸小声问:“郡主,这样真的好吗?”
“不是你说我需示一示弱,让他也为我出点力吗?”姜稚衣睨她一眼,接过小满递来的包袱,往肩上挎了挎,“怎么样?像被我舅母赶出家门的样子吗?”
别人这包袱一挎,像要去逃难,她们郡主这包袱一挎,像在展示即将风靡长安的新式穿戴。
谷雨和小满纠结地张了张嘴。
“算了,”姜稚衣摆了摆手,自顾自朝门走去,“像不像的,心意到了就行,你们赶紧回去,别在这儿误了我的大计。”
一门之隔,沈府内,一身夜行衣的人脚步一停,指节分明的手顿在了门栓上。
“……可是郡主当真不走正门吗?”
“我与他岂是能走正门的关系?”
元策眉梢一挑,开门的手收了回来。
门外,谷雨和小满一步三回头地叮嘱了姜稚衣几句,犹豫着坐上马车离开了。
姜稚衣借着头顶灯笼的微光迈上台阶,拎起门环叩了下去。
三短,三长,再三短。
没有回应。
还没从军营回来?
姜稚衣猫着腰凑近门缝,眯起一只眼往里看来。
元策无声侧身一避。
看了半天也没瞧见半点光亮,姜稚衣直起身干站着等了会儿,回到阶下,低着头踱起步来。
酝酿了会儿情绪,站定在门前笑着一抬眼:“阿策哥哥,你终于来了!”
元策迟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眼面前厚实的门。
“?”
外头不知怎的没了后文,再次响起缓慢的踱步声,接着,门外人清了清嗓,又换了一道哭腔:“阿策哥哥,你终于来了……”
元策:“……”
门外,姜稚衣叹了口气,摸了摸干巴巴的眼角。
她平生向来有一说一,从没有人需得她做戏讨好,再练也是哭不出来的了,把词儿背顺也算心意到了吧。
姜稚衣抬头望着天,背起了路上和婢女商量出来的词儿:“阿策哥哥你可知你再晚来一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原以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舅父定会为我大义灭亲,却没想到我才是那个被灭的亲。”
“我也算看明白了在那个家我终究只是个外人,这世上真正会心疼我的人只有你。”
“如今我被舅母扫地出门孤身一人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只好来投奔你,阿策哥哥你——”一股脑顺溜到这里,姜稚衣换了口气,满意一笑,“可愿收留我?”
“……”
元策冷着脸负起手,一个转身往回走去。
东院那头,青松眼看元策一眨眼打了个来回,愣了愣道:“公子,您不出门啦?”
元策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里:“今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开门。”
*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彻底入了夜,掌灯的仆役引着火烛,将廊子里悬挂的灯笼一盏盏点亮。
下人们鱼贯雁行般忙碌起来,去厨房端来热腾腾的饭菜,送进暖阁,等房里的人用完,又去收拾碗筷。
进进出出的脚步一直到近亥时才陆续停下。
院子里陷入沉寂,夜阑人静,空气中寒意渐浓,各个屋子都关拢门窗,烧起炭火。
灯火通明的书房里,青松站在书案边研着墨,看元策从书架拿了卷兵书,随意翻阅着,偶尔提笔写一些什么。
过了会儿敲门声响起,有玄策营的士兵漏夜过来。
元策从书页里抬起头,接过士兵呈上的信函。
士兵转身退下,临到门边又回过头:“少将军,卑职来时看到永盈郡主在门口,好像冻得不轻的样子……”
元策拆火漆的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看了眼窗外天色。
“要不要请她……”
“不必管。”元策回过眼,阅起信函。
报信的士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屋里很快又没了人声。
更漏点滴,像首催眠的曲。
不知过了多久,青松研墨的手垂下去,小鸡啄米般打起瞌睡。
窗外北风呼号,从支了道缝的窗子窜进屋内,吹得案头烛火一跳一跳,白底黑字的书页上光影抖动。
一缕雪絮忽然飘进书房,轻轻落上案头。
元策执卷的手一松,抬起眼来。
窗外不知何时起已风雪大作,密密匝匝的白絮漫天飞舞,吞噬掉漆黑的夜色,整张天幕斑驳一片。
院子里风灯飘摇,几盆露天的花栽耷拉下枝条,枝头的花瓣被吹打得摇摇欲碎。
有仆役披上衣裳匆忙奔出,将最娇贵的那盆护在伞下抢着往里搬,又招呼其他人快些去搬剩下的。
元策收回眼,看向屋里的更漏。
满院子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复归寂静。
元策静静看了会儿,搁下书起身走了出去。
青松猛一个盹儿打醒,迷茫了一阵,连忙提了把伞跟上去:“公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穿堂风迎面刮来,险些掀得伞翻个面儿,青松艰难地撑着伞,一路跟着元策走到后门。
抽去门栓,门外空荡荡一片,果然已……
元策转身的动作停住,一垂眼,看见了门柱边那朵蜷缩成一团,蹲抱着自己发抖的白蘑菇。
听见动静,“蘑菇”蓦地扭过头抬起眼来,像是被冻傻了,顶着霜白的脸看了他半天,不敢相信一般迷蒙着眼道:“阿策哥哥?”
元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通红的耳朵和鼻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郡主——怎么还在这里?”
终于听见熟悉的声音,姜稚衣迷迷糊糊没怎么听清,只觉得有点想哭,仰着头眼睫扑簌簌一颤:“我想见你……”
元策目光一凝,盯住了那颗被眼睫扇落的雪粒。
姜稚衣冻僵的脑袋开始转动,颤着嘴皮背起词儿来:“阿策哥哥,我今晚,舅父他……不是,舅母她把我赶出了家门……”
断续的碎碎念混着风雪声嗡嗡嗡地钻进耳里。
元策看着那雪粒融化成水,一回神,地上的人抱着膝盖连打了两个哆嗦:“阿策哥哥?”
元策抬头望了眼越来越大的雪势,垂眼睨了睨她:“起来说话。”
姜稚衣为难地看着他,手往下挪去,揉了揉小腿肚:“不是我不想起,是我腿麻了……”
元策瞥开眼沉默了会儿,弯下身,握着那小细胳膊将人一把拉了起来。
姜稚衣跌撞着站稳,眼看他手就要抽走,反手一抓:“阿策哥哥,你是肯收留我了吗?”
元策眼睑一垂,看向那只抓在他手腕上的手。
默了默,抬起眼:“郡主金尊玉贵,臣这寒舍可没人照顾得起。”
“可以有!”姜稚衣立马朝崇仁坊的方向一指,“我可以给府中去信,让我那两个婢女马上过来!”
元策轻哼了声:“难不成臣不光要收留郡主您,还要收留您两个婢女?”
“也不是不行?反正早晚都是要的……”
“?”
姜稚衣轻吸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那个……不出意外的话,她们都是我日后的陪嫁丫鬟,你就当她们提早过来适应,应当——不妨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