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阁已经近在眼前,苏袅袅忽然听到前面转弯处有几个男人在说话,立马拉了翠汀隐身在一旁的小路,示意她不要出声。
“还是晚上这场有看头,听说今年秦淮来了好几位生面孔,快去看看。”
“我刚才来的路上就见到一位绝色,简直惊为天人呐。”此人似回味般道。
“谁啊,谁家的?”
“走走走,快去看,咦,谢霁山今年还是不去?”
“他一向不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还用得着去吗,整个京城的姑娘都盼着嫁给他。”一身墨衣的褚家小爷懒散的走了过来,攀着那人脖子,催促他赶紧走,他没想到谢允竟然真是来夜游玄月阁的。
几个男人顿时长嗟短叹,还一边摇头,酸的不行,不远处的谢允则负手立在阁中,似没听到好友议论。
今日他早早从翰林院出来,没回府,直接到了玄月雅集,还在门口遇上同样来玩的好友褚行简。
褚行简看了他好一会,惊的合不上嘴,好久才找回声音:“你不是不参加这个的吗!我刚才邀请你过来你说不来的!”
褚行简感到深深的受伤。
谢允下马,觑了眼他身后的马车,“想来就来了,你带谁来了?”
“没带什么人……”褚行简应付一句,重新将话题引到他身上:“都这个点了,只有晚上的斗舞,你莫非是来看美人的?”
“非也,是夜游玄月阁。”
在褚行简惊异的眼神中,谢允扬唇一笑,将手里的马鞭交给门童,率先踏入其中。
——
苏袅袅已经望见了阁中的谢允。
长月当空,飞檐翘角,碧瓦丹柱,阁中人一身白色大袖衫,外罩一件靛蓝的氅衣,腰间环佩随风叮响,蝉衫麟带,仙气飘飘。
谢允与任何人都不同,苏袅袅仰望着他,这样的人本就是高空皓月,众人引首以望,而她,却只想将其摘下,染上尘埃,成为庇护她的私有物。
人都走了,谢允也从阁中下来,苏袅袅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走了出去。
翠汀紧跟其后,按照计划,此时小姐要去“跳河”。
苏袅袅埋着头往前走,抿着唇,泪花自眼角飞出,吸收了婵娟的月华,晶莹剔透。
河边风大,苏袅袅抬手抹泪,风却不合时宜的将她系的松散的柳黄云锦斗篷吹走,翠汀伸手去抓一下没抓住,斗篷被风刮到树上,挂在一棵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的树上。
“小姐,我去捡回来,你站在这里别动。”翠汀看了眼小姐单薄的背影,眼中含泪,坚定的跑回去,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个心酸。若非小姐逃走,今日小姐必然身败名裂,她也不由得产出真情实感来。
谢允从楼梯上下来,他处于阴暗处,苏袅袅在明。
谢允只知道有人过来,翠汀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再一眼,他看到了那个衣衫单薄的表妹,那一瞬间,谢允呼吸都停止了,在他规矩自律的人生中,这样的画面几乎从未出现。
眼前的人穿的可以用清凉来形容了,轻薄的纱衣之下,外罩的水袖对襟衫子襟口已松开,露出白色秀粉荷的缎子抹胸,影影绰绰,衬着丰盈雪脯颤颤微微,娇媚艳色,引人遐思。
只怪今日月亮尤亮,让他一眼看见。
谢允一时失神,直到耳边一声低低的啜泣,眼前的美景被两只藕臂遮拦,他才知自己失礼到如此,默念几句“非礼勿视”,他闭眼,快速脱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再睁眼看去,刚才那人儿已经消失不见。
谢允心跳漏了一拍,他头一回惊慌的四下寻找,就见到刚才消失的身影此时已经站在了河边,她的前面就是湍急的河水。
呼吸几乎停滞,谢允快步走下楼梯,慢慢向她靠拢,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那单薄的背影在微微发抖,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啜泣,谢允提着一颗心,在她背后三四步的距离停下,怕吓到她,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唤了一声“表妹”。
苏袅袅闻声回头时,谢允快步走过去,目不斜视的将氅衣披在了她身上,绕到她前面,帮她拢紧领口,也隔开了她与河水。
她为何想要跳江,又如何穿成这样……
“你……”他想问,却又不知从哪问起,心惊之后,他又心生愧疚,怎么每次都不能保护好她。
苏袅袅紧紧攥着手中氅衣的领口,埋着头,咬唇将哭声吞回去。
不用她回答,那边终于把斗篷够下来的翠汀回来时,就见到了这副场景,她看着双目一热,差点要哭出来。
小姐的计划成功了!
翠汀看着小姐已经披上了氅衣,她握着斗篷,几步走到谢允身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声音带着哭腔:“世子爷,求您给我们小姐做主啊,大小姐为了在斗舞比赛上出彩,竟然逼迫我们小姐做她的舞姬,为她争取荣耀。世子,我们小姐虽是庶出,也是养在深闺的清白姑娘,如何能做得这些。好在小姐逃了出来,我主仆二人今日本相约赴死,却恰巧碰见世子。既是天意,奴婢求世子爷救救小姐,不要让她殒命此地啊!”
苏袅袅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真是意外又惊喜,翠汀真是神助攻也。
果然谢允一听“殒命”二字,谢允眉心形成一个“川”字,看着眼前这个娇小可怜的姑娘,既气又痛。
“苏卿玉竟这般残害姐妹,怎么不早告诉我。”谢允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眸中迸射出怒意,声音比往常也要高几分。
苏袅袅仍然不用说话。
翠汀跪着磕了个头,戚戚然道:“世子爷,大小姐一向如此对待十三小姐,就是早告诉您了有什么用,日后呢,回到苏州去了呢,难道也要求助世子爷?”
谢允顿时失声,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人性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他自小成长环境优渥,父母爱之,她一个庶女,娘又早死,她能做什么呢。
再者说来也是他的疏忽。他一来集会就找管家问过情况,只得知苏卿玉要让舞姬去斗舞,这事实在寻常,他也没有多想,谁知道苏卿玉敢逼迫自己的庶妹去做舞姬。
一想到她来这里是寻死,谢允心里发紧,立马给出决心:“表妹,你且放心,你一日在谢家,我谢允便为你出头一日,苏卿玉伤害不了你,现在跟我回府。”
谢允松开她,想引她走,却见苏袅袅不动,他正要再好心说一句,不想苏袅袅竟然又猛的往河边栽去,谢允眼疾手快的将其一把揽入怀中。
苏袅袅挣扎、哭喊,谢允便抱的越紧,挣扎渐小,哭声渐消,谢允一直禁锢她在怀里,目光平视前方,一动没动,静静等她消停。
“表妹,我们走吧。”夜色幽幽,皓月当空,风带着水的潮气与泥土芳香环绕着两人,耳边还有虫鸣。
谢允的声音放的很轻柔,这样一个可怜又善良的姑娘,他见她如此无助悲伤像只幼鸟的模样,心中揪痛,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疼惜,天实在不公,让心地善良的人儿历经苦难,让作恶多端的人又享受富贵。
此刻安静窝在谢允怀里的苏袅袅是心满意足的。
她知以谢允的性子,是从来不会去抱姑娘的,她是第一个,无论基于什么原因。
今晚,她注定要打破一些既往的东西。
见她不动,没有走的意思,谢允松了胳膊,又不敢完全松开,轻柔安抚:“表妹不要怕,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你、欺负你。”
苏袅袅慢慢抬头,那张带着泪花的小脸苍白,被泪水打湿的青丝贴在脸上,在月光的映衬下,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子,声音也是湿润的:“表兄……”
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让谢允的心都化了,他换了个称呼,拉近两人距离,让她舍弃寻死觅活的念头。
“袅袅,别怕,表兄在这里,表兄不会让你有事,你相信表兄好不好。”
从一开始布置这个计划,苏袅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自然不放过,顺势而为,将头缓缓靠在他胸前,同时感受到那宽厚温热的胸膛微微一震。
谢允第一反应想要推开她,但看到她闭眼流泪的模样,又生生忍住了,她如此难过,就差要死了,自己作为她的表兄,安慰几下又如何,大丈夫不拘小节,老师与好友总说他过于古板,确实不好。
“没事了,袅袅。”谢允极尽温柔道。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苏袅袅靠在他怀里,感受到横在自己后腰上的手臂,心里逐渐快活起来,她今日便探一探谢允的底线。
她张开双臂,伸手慢慢环住了他的背,又缓缓收紧,她能感受到手底下的肌理在收缩绷直,他是抗拒的,可又没动。
苏袅袅恰到时机的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声“表兄”,谢允终究是忍下了推开她的冲动,轻拍她的后背,出声安慰。
“没事了袅袅,没事了……”
就这样静静的相拥,怀中颤抖的人儿也逐渐平静下来,别样的情绪慢慢在升腾。
怀里满当当的感觉开始变得异样,一些独属于女儿家的特征在他怀里成形,谢允脑中一片空白,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
不能再抱下去了!
谢允放下手臂,怜悯的看着她的发顶,约莫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出声劝道:“袅袅,先跟我回府,好不好?”
“嗯……”苏袅袅轻哼了一声,这声太过娇嗔,谢允眼神微变,手绕到背后,快速扯下了她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再次温笑:“我们回去。”
苏袅袅不敢再得寸进尺,顺着台阶下来才是,她点点头,慢吞吞随着他走,还扭着手腕从他热烫的大掌中收回来。
两人便一前一后,靠的很近的往外走,翠汀远远的跟着。
刚走两步,谢允突然觉得袖子有一股拉力,回头,见她正抓着他的袖缘,偏着头往地上看,眼睫还带着泪花。
比这都要出格的事他们都做了,只是拉拉衣角又如何,谢允宽容的对她笑笑,放慢脚步,引她慢慢走。
不料没走多远,还没出玄月阁的园子,就听到有人说话。
声音由远及近,他们已经避不可及。
“奇怪了,刚才我明明在这附近看到的那名绝色舞姬。”
“你看花眼了吧,小爷我走累了,不然别找了。”
谢允这才想起刚才几位友人谈论的绝色舞姬,还有现在他们谈的人,大概率就是苏袅袅。
他凝眉,眉间聚起一团郁气。
一旁苏袅袅听到人声,抓紧机会,再次扑入他怀里,把自己埋的严实,浑身瑟瑟发抖,还颤声道:“表兄,我不想见人。”
不知她刚才过来时可经历了什么……
谢允这回毫不犹豫的揽上了她的肩膀,似乎觉得不妥,他又移开,苏袅袅刚要说点什么引他关注,那只结实的手臂已经再次落下,这次落在了她的腰上,垂落的大袖遮了她大半。
那热烫的大掌即便是隔着两层衣衫,苏袅袅也能感受到,只觉得腰间微微一麻,喉间有声音要出来,她及时咬住了唇。
她亦是头回被男子这样抱着。
与此同时,有两个男人从小径拐弯处绕了过来,就见到一身形颀长的男子拥着一蓝袍男子……娈童!
虽然玄月雅集以高雅著称,但也不是没有风流韵事,正当两人欣喜自己的发现,甚至想着如何讹此人一笔钱时,谢允搂着苏袅袅侧身,将她半藏在身后,狭长的眼睛微眯,出声警告:“何人?”
两人才惊觉此人竟然是英国公府的世子谢允,此时谢世子正用一双寒冰似的眸子打量两人,两人心照不宣的转头就想跑。
惹不起、惹不起!
上一个惹谢允的人,已经远在云南,不知他腿伤养好没。
“站住。”谢允冷声叫停他们。
那两人逃跑的动作一僵,一前一后转过头来,嬉皮笑脸,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谢允:“我们……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对,没看见。”另一人附和。
谢允看清了他们,虽然平日没什么交流,谢允也记得他们的名字。
“孙公子、马公子,今日之事要是传出去,本世子可就知道是谁说的。”
“不敢不敢不敢,请世子放心。”
两人接连保证,其中一人甚至往他怀里偷瞄,虽然往外说的胆子没有,但既然知道了,那看看那人是谁,长何等娇嫩模样,引得高高在上的谢世子都坠落凡尘。
“还不快滚!”谢允眼神一冷,斥道。
两人连忙跑了。
不能再这么慢慢走了,谢允此时不想再纠结什么得体不得体,合理不合理的,赶紧带表妹回府才是正道,少被人见到,才能保住她的清誉。
他也没有收回手,手向上挪了挪,托着她的腰背,拥着她,用比刚才快的速度往外走。
苏袅袅感受到腰后熨帖的大掌,藏在他宽大氅衣中的小脸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
被谢允抱在怀里——至今没有哪个女人能做到的事,她做到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种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她断定今晚将是分水岭。
临上马车,谢允极其自然的竖抱她上了车,动作很是流利,在她站稳后,谢允本想去骑马,衣袖被拉住。
“表兄,怕……”
见到苏袅袅那张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娇容,谢允那张几乎面无表情的脸出现一丝裂痕,他瞥一眼外面巷子的人流,几乎没有停顿的也钻进了马车。
刚给世子牵来马匹的书农,在看到世子进入马车后沉默几眨,竟然不知所措的看向柏影,满脸写着疑惑。
柏影早在暗中观察到比这还惊世骇俗的,镇定多了,沉心静气的绕去马车后面随行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