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国禄木拂的死讯时,纯懿沉默了许久。
裴明心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听说是被狼咬死的,尸体直到今儿早上才在林子外缘被发现,身上全是口子,尤其是那张脸,都快认不出本来面目了,那么英俊的一副眉眼,真是可惜了。”
纯懿一怔:“林子外缘?”
裴明心点头:“是呢,国禄将军悲痛欲绝,从主帐里出来就卧床不起,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到那里去了,被狼叼走都没人知道。”
纯懿沉默片刻,许久之后,才轻声开口:“他去那里看星星。”
其实她与国禄木拂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她耍了心机,用水运浑象仪引诱他,想要利用他帮她摆脱延陵宗隐。而她之所以知道他对天文的热忱,就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正在看星星。
他一个人站在密林边缘,仰头出神望着夜空,繁星闪烁在他的头顶,他右臂高高举起,右手在虚空中描画着星星的痕迹。
她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枝,发出的轻响惊动了他。正在陶醉于星星的青年回头,眼眸也是亮晶晶的,仿若将所有星辰都收藏进了他的瞳孔中。
“你是谁?”他问,笑容单纯又热忱,“也是来这里看星星的吗?”
纯懿叹气。国禄木拂一死,国禄金拂就不再是她的最佳选择。纯懿甚至深刻怀疑,她很可能已经在那七位带队主将面前挂上了号,她要去哪一支,恐怕已经不是她施展些小小计谋可以左右的了。
纯懿惴惴不安了许久,最后却是延陵宗隐给她带来了确切消息:“不管心里怎么想,唐括国相面子上的功夫总是做得不错的。跟着他走,倒是也不枉你费心谋划一场。”
纯懿早猜到延陵宗隐已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她坐在稻草堆上,抬眸看他:“是你做的,对吧。”
内容是疑问,语气却是确定无疑。
延陵宗隐笑,压低些声音:“这林子里有狼。”
纯懿定定看他,忽然也笑了。
“对啊,”她温温柔柔的开口,“畜生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杀个人而已,不稀奇。”
延陵宗隐的笑容渐渐消失,面色阴沉下来。他一双黑眸牢牢盯着纯懿,眼中透出危险的亮光,那种残忍嗜血的眼神,真的与野外凶残的头狼如出一辙。
纯懿不闪不避,甚至连脸上的微笑弧度都没变一下,温柔回望着延陵宗隐,似乎真的是在与他讨论野外的狼群一样。
延陵宗隐扯了扯唇角。他声音低沉,拖长了些语调,好心提醒纯懿:“是啊,纯懿帝姬可要小心,若是被惹火了,畜生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纯懿颔首,面露感激道:“多谢将军提醒,我会小心的。”
延陵宗隐冷笑一声,摔了帘子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在纯懿面前。
再行四日,蜿蜒曲折的大部队到达袏城。稍微修整之后,唐括国相派人来通知纯懿,要她与他一起在第二批上路,明日就出发。而延陵宗隐要作为第五批的主官,在五日后出发,与她相隔着第三批和第四批各百十来号人的队伍,应该是彻底难以见面了。
在袏城的最后一夜,纯懿便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入睡。
她手里握着一把偷偷藏起来的金簪,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门窗的方向,外面传来一点动静,都让她浑身一个激灵,将手里金簪握得更紧。甚至连身边睡着的姐妹们的翻身和呓语,都能让她心脏哆嗦许久。
直到第二日天明,纯懿与几个姐妹登上一辆简陋的马车,跟随在唐括国相的队伍中缓缓驶出袏城,一直提着的心这才稍微放心,然后便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之感。
延陵宗隐,她终于能与他分开了。
没有了延陵宗隐带来的似乎无处不在的压迫之感,就算仍然身处于虞娄大军之中,纯懿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甚至还能从两块木板间巨大的缝隙里,去小心观察走在马车两边的虞娄士兵们。
唐括兀术是虞娄现任国相,也是太子延陵宗隽的头号簇拥,可正如延陵宗隐所说,他的行事作风却比延陵宗隽要温和许多,跟着他一起上路的这一批大庆宗室,有五位长帝姬,还有几位王爷的妻妾子女。可能因为人数不算太多,也没有什么刚烈的武将家眷,唐括国相对他们还算不错,虽然条件依然艰苦,但一路上也算以礼相待,至少严格约束了他的手下。
在中途休息的时候,目光炯炯守在她们附近的虞娄兵士,一个个眼冒绿光,如同饿狼看到了肥肉一般,却也只敢用带着邪淫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们,有那再大胆一点的,就是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荤话,言语上占些便宜,却也不敢真的对她们做些什么。
不过对待她们这些宗室是这般态度,对那些随他们一起北上的官宦家眷、乐师舞姬什么的,虞娄人就没有这么好的控制力了。
一日休息时,纯懿亲眼看到,几个五大三粗的虞娄兵士将一个不停挣扎的娘子抬出队伍,飞快朝着树林里跑去。过了许久,他们才各个衣衫不整地嬉笑着回来,而那个娘子就此从他们的队伍里消失,纯懿再也没能见到她。
她紧紧握着贤宁帝姬与她一样冰凉的手,谁也温暖不了谁。
“纯懿姐姐,我们……”
“贤宁,看到了吗?千万要记住这一幕。”纯懿手在微微颤抖,低头看向妹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不要一个人行动,不要离开我们,有什么需要,让十二哥陪你一起。记住了吗?”
贤宁不住点头,别过头不去看那边。
纯懿自此搁置了她的逃跑计划,甚至若是没有必要,她都不愿意踏出马车。
这般又走了九日,当队伍到达胙城时,纯懿从马车中下来,揉着快要断掉的腰,呼吸到带着黄河泥土味道的湿润空气,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唐括国相走来,对着他们这一支宗室里作主的邢王笑道:“你们的太上皇就在我们后面,大概三日能到。我们在这里稍作等待,如何?”
自从虞娄攻破汴京,将太上皇囚禁,他们就再也没能见过他了。众人一听太上皇三日后就到,就算唐括国相不说要等,他们也想要争取一下的,现在面上不由都露出了喜色,自然一口应下,各自分配了住处,欢欢喜喜地住了下来,数着日子等待着。
三日后的晌午,正在吃饭时,果然听到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大庆诸人都扔下碗筷跑出了营帐,黑压压一群人站在军营门口,朝着南边翘首以盼。
很快,一列车队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在提枪荷甲的虞娄兵士的簇拥中,一架由五头牛拉着的牛车缓缓行来,虽然那形制只配大庆宫人所用,可在北狩路上,已经是难得的礼遇了。
纯懿随着众人一起跪倒,额头磕到地上也不觉疼,只全心高呼万岁,眼泪却在不知不觉中顺着脸颊流下,“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溅出几个小小的泥点。
牛车停下,车门打开,身着常服的太上皇出现在车中。骤然看到这些许久未见的儿女忠臣,太上皇也不由湿了眼眶,也不用虞娄人搀扶,自己跳下牛车,大步朝着他们而来:“你们……你们……”
想说的千言万语都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化作简单的:“快起来!”
他亲自躬身,扶起跪在最前面的邢王,仔细看他年纪轻轻却已花白了的鬓角,拍拍他的肩膀,不住点头,然后又将视线转向他身后,目光缓缓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定在纯懿身上。
他对着纯懿伸出手,柔声唤她:“纯懿。”
恍若还是幼时,一向乖巧的她却惹了母后生气,母亲要喊人揍她,父亲就会蹲下高大的身躯,对她伸出手掌来,温声唤:“纯懿,不怕,来这里。”
纯懿眼泪滂沱而下,几步奔上前去,扑进父亲的怀抱,哽咽着:“父皇……”
“多大的娘子了,都出降了,怎么还哭鼻子。”太上皇轻拍纯懿的后背,嘴里责备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一时间,众人纷纷恸哭出声。还有那年纪大的老臣,本就身体不好,经过长途跋涉已是勉力支持,眼下骤然见到太上皇,更是悲从心来,竟然生生哭晕过去,惹起一阵手忙脚乱。
唐括国相皱了眉,很不满地扫了一眼哭号作一团的众人,耐着性子先去招呼其他人。过一会儿再回头,看他们愈哭愈烈,没有一点儿要收声的意思,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
他面上挂着笑:“太上皇,各位,大家一路辛苦了,一直站在这里也怪累的。不然还请进去说?”
一边说着,一边为他们指路。
众人这才渐渐止了哭声,一群人簇拥着太上皇,浩浩荡荡地朝分给他们的院子走去。
太上皇接见众臣,互诉别离,然后又鼓励嘉奖了他们几句。得了太上皇的殷切叮嘱,臣子们都抹着眼泪不断叩头,抢着要跟在太上皇身边伺候。
太上皇只摇头拒绝,让他们都出去,只留下儿女和几个亲近宗室。明明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却已经是许久未见,大家又是一番问候寒暄,这才按身份依次坐下。
太上皇哑声开口:“是吾不好,没能阻虞娄于城外,这才连累大家……”
一句话出来,刚刚止住的哭声又有重来之意。邢王起身,对着太上皇郑重跪拜:“不,是儿子们不好,没能守护大庆,守护父皇,还让父皇和皇兄受如此欺辱……”
虞娄攻城前,大庆朝廷日日争吵不休,到了激烈处,甚至还有亲自上手打人的。现在都成了亡国之人,倒是争执消散,俱都团结一心了起来。
太上皇摇头,目光沧桑了许多,但还坚定有力,与每一个人视线相接的时候,都觉得他是在对自己一人说话:
“只要还有一个大庆人在,我们大庆就不会亡。我们跟随虞娄人返回上京,但还有很多宗室、很多重臣,他们逃脱了虞娄的追杀,全心图谋复国。他们不会忘了我们,我们也不能忘记故国,只要坚持,一直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看到我大庆夺回汴京、攻克上京的一日!”
坚持。只要坚持,大庆总有一天会夺回汴京,攻克上京。
纯懿只觉自大庆灭亡以来,她飘忽无依的一颗心似乎终于找到了方向,将这句话牢牢刻入其中。
虽然之前她也对裴明心说过类似的话,可话中的空虚与犹疑,只有她自己知道。
现在却不一样……
她含着泪水的眼眸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的亲人们,他们都还在与她一起坚持,他们有同一个信念,一定会有实现的那天。
纯懿带着微笑,脚步轻快走出屋子,却在见到正蹲在树下的一个小小身影的时候,僵在了原地。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声线颤抖,满是不可置信地轻声唤:“……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