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雨淼果然与谭秀林和杨丹的死脱不开关系。”
李星鹭回眸一望,只见沈舟云站在她背后、显然已经将账册的内容看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应和沈舟云,而是谨慎地保持怀疑:“我不知道小姐是从何处得到这本药房账册的,因而无法确认账册的真假。”
“或许,这里会有答案。”
沈舟云伸手从盒子里拿出被密封完好的信,利落地将它拆开来,取出里面的几张信纸。
李星鹭探头去看,只见纸张上写满了她熟悉的谭秀林的字迹。
“近日所见所闻令我内心不安,但无法宣之于口,故以纸笔记录。”
沈舟云边读边将信件的内容低声念了出来:“六月十五,一个名叫杨丹的药剂师在府外堵住了我,她告诉我三妹挪用了药房大量药材,其中有不少是毒性极强的药草,她作为知情人对此惶恐不安,我安慰了她,转头便派人调查这件事……”
“没等我安排的人调查出眉目,三妹主动找我,告诉我她旧疾复发、若不治疗恐怕命不久矣,她不得不在药房取用一些珍稀药草,并求我瞒住这件事,不要让父亲知道,因为父亲绝不肯给她用那些药草。”
“我信了她,一如我相信她不愿与陈锐纠缠、只是迫于那混账的威胁。”
念到此处,沈舟云顿了顿:“但这一次,我错了,当我得知杨丹失踪的消息时,我意识到是我的疏忽害了她,我赶紧派人封住她的院子,找到了她预先写好的家书,因此拿到她埋在百草园的药房账册……”
抢先她们一步拿走被杨丹埋在百草园蓝姜花树下的东西的人竟然是谭秀林!
震惊过后,李星鹭发现这封信可以解开她所有的疑问——
杨丹为什么会提前写好家书?因为她被选中抓去做药人最关键的原因不是家庭背景,而是她知晓了谭雨淼的秘密,所以她担心自己会出事、提前在家书里留下了线索。
帮助杨丹将家书送到她母亲手中的人为什么不帮她报案?因为那个人是谭秀林,谭秀林的确公正善良,但她也会有私心,不论她想没想过揭发自己的三妹,她总归是犹豫的、无法狠下心彻底放弃谭雨淼。
这时,沈舟云手中只剩下最后一张信纸,纸上的内容是两人已经知晓的事——谭秀林出于愧疚为杨母支付医药费、她将证物藏匿在善堂。
如沈舟云先前所说,这封信的确是案件中许多谜团的答案,它甚至改变了整个案件的性质——谭秀林的死,不再是梁予和陈锐所表现出的狗血情爱,而是谭雨淼在不断地用命案掩饰命案。
因此,新的谜团也随之而来——谭雨淼为什么要囤积大量药草并拿活人试药?
李星鹭总觉得背后的缘由不仅是谭雨淼对谭秀林所说的’为了治疗旧疾‘这么简单,故而她出声提议:“沈大人,我们已经弄清楚案情的来龙去脉,现在也是时候去大牢里见一见三小姐了。”
话音刚落,李星鹭突然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她转头一看,发现哭得鼻尖通红的潘佑宜正用期盼的目光望着她:“我知道这世上并非每个官宦都愿意尽职尽责,阿秀的死,事关谭家和陈家,如若是我父亲来审,方才你们提到的陈锐和谭雨淼定会被轻轻放过。”
“但你们肯查到这个地步,至少不会愿意让真相被草草揭过吧?”
潘佑宜从头到尾都没有摆过千金小姐的架子,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却仿佛有些狠劲:“你们要判处凶手,就一定要尽快让那两个人给阿秀偿命,否则——县衙大牢里有很多被判死刑缓期执行的囚犯,这些人里少有真正被送上断头台的。”
李星鹭愣了愣,她并不意外潘佑宜对凶手的怨恨,潘佑宜和谭夫人也许是仅有的只关注能否为谭秀林报仇的人,但讽刺的是,更容易达成目的的是谭老爷、潘县令这种崇尚利益至上的人。
“我和沈大人会尽力为之。”
李星鹭不敢承诺能够就此解决这桩案件,她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接下来一切顺利。
*
事实证明,李星鹭的祈祷没有任何作用。
“你们说,这是姐姐的亲笔信?”
谭雨淼跌坐在牢房角落的草堆上,她素白的衣裙已然沾满了草屑,加之发髻散乱,使她看上去颇为狼狈,但她的神情却仍无丝毫惊惶或恐慌:“姐姐已经去世,谁能证明信是她亲手写的?”
她一脸平静地看着李星鹭出示给她的信件,对比起隔壁牢房里形容焦躁的陈锐,更显出她淡定无匹。
“认得小姐字迹的人不止我一个,夫人、三公子、甚至四小姐和五小姐每一个都能为此作证。”
李星鹭抿了抿唇,试图给谭雨淼施加压力:“三小姐,事到如今,没有人能够相信你是无辜的,趁早认罪……”
“小鹭,我记得你先前质问我,怀疑我仿造姐姐的字迹写了一张纸条把你引到枯井。”
谭雨淼的声线清润柔和,让她即使打断别人的话语也不显得粗暴:“你说我的字是姐姐教的,所以我模仿她的笔风也能不露端倪——但姐姐不只教过我,她院子里的婢女多少都跟她学过写字,况且字迹这种东西,只要熟悉,仿造起来便不难。”
李星鹭如坠冰窖,她已经预料到谭雨淼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也跟姐姐学过写字,夫人和四妹、五妹她们当然了解姐姐的字迹。”
谭雨淼果然再一次质疑道:“能够仿造姐姐字迹的人有这么多,所以仅凭字迹,怎么能够证明这信是姐姐亲手写的呢?”
霎时间,李星鹭哑口无言。比起验尸,她毕竟不擅长讯问。
“那这账册,你又要如何解释?”
沈舟云终于开口,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冷硬:“导致谭府药剂师杨丹死亡的多种药材皆在你取用的记录里,你把她当成药人,而另外六个失踪的谭府仆役,是否也和她落得同样下场?”
“我的确挪用了药房的大量药材,若是父亲要追究我盗用他的财产,我无话可说。”
谭雨淼苦笑一声,继而否认道:“但我不知道什么药剂师,总不能因为我用来治病的药材和导致她死亡的重合了,就把我和她的死扯上关系吧?那药房的人、清远县所有的药商岂非皆有罪过?”
“你在她身上试的药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药草,除了谭府药房,没有别的药商能够拥有那些珍稀药草。”
沈舟云丝毫不信她的说辞:“难道你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这些药草给了陈锐?他倒是承认杨丹为他所害,可他连杨丹的身份都认不清,何况若是他想抓人试药,为何不用他陈家的仆役?”
“我拿走的药草的确珍稀,但也只是在清远县罕见,出了清远,在偌大江州不知有多少人拥有这些药草。”
谭雨淼有条有理地对所有指控一一反驳:“至于什么试药,您应该去问陈公子,我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呢?”
“陈锐是一条自以为深情的疯狗,显然,他的狗绳在你手中……”
不等沈舟云说完,谭雨淼打断了他,这一次,她仿佛真的产生了些许急躁的情绪:“我不想知道他所谓的深情,无论你们相不相信,是他纠缠强迫于我。”
说罢,她竟然晕了过去,沈舟云站在原地审视着她,李星鹭却按耐不住,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想要探一探她的脉搏。
李星鹭的手指按在谭雨淼手腕处,她一探,瞬间惊讶地皱紧眉头。
“脉如滑珠,来往迅疾……是喜脉。”
李星鹭重复把了好几次脉,最终不得不确认结果。
她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不仅是她,连沈舟云都为之一惊:“你确定没有把错脉?”
李星鹭摇了摇头,她好歹是古医药世家的传人,不至于连脉象都摸不清楚,谭雨淼的脉象的确是喜脉无疑。
然而——她的目光落在谭雨淼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回忆一瞬间涌上心头。
谭雨淼是早产儿,自幼便身患各种疾病,致使她整天都病怏怏的,照她的体质本来是难以有孕的,这也一度让她婚事艰难。
从刚才虚弱的脉象中,李星鹭能清楚感受到谭雨淼的身体状况不好,她先前说旧疾复发也许是借口但并非假话,在这种情形下,她这一胎不仅难以保住、甚至可能牵连她一尸两命。
“奇怪,三小姐这样心思缜密之人,怎会明知怀孕危及生命还不加预防呢?”
李星鹭有些疑惑:“她似乎的确对陈锐没有好感,又不是那种喜欢小孩子的人。”
“可能只是她没有预防到位。”
沈舟云没有过多在意,他现在心中满是郁闷:“如此,她倒是免了严刑拷打的苦头——但,怀胎十月,十个月之后,她总不会再有别的护身符。”
这话仿佛是说来警告谭雨淼的,显然沈舟云并不认为她是真的晕过去了。
李星鹭同样忧心仲仲,她们并没有让谭雨淼认罪,现有的证据只能够保证陈锐和梁予会伏法,但却难以指控谭雨淼。
她起身凑到沈舟云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沈大人,你要赶往江州赴任,不可能在这里待十个月,那小姐的案子难道要就此结案吗?”
沈舟云先是低头看了眼被李星鹭扯着的衣袖,而后才出言安抚了她一句:“大不了把谭雨淼一并押走,至于陈锐和梁予,他们的确要先为谋杀罪付出代价。”
话音落下,他走出了牢房,命令提刑卫押来陈锐和梁予,在李星鹭不解的目光中,他们丝毫不避人耳目的一路从牢房走到了县衙门口。
县衙大门一开,外面竟然围满了一群百姓。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舟云授意提刑卫朗声公布了谭秀林的死讯,并出示陈锐等人的罪证。
见到底下的百姓们因为这个消息而喧闹不已,各自交头接耳的讨论着,李星鹭恍然大悟,明白了沈舟云此举的用意——他是要通过这种方式使谭老爷无法耍手段来隐瞒谭秀林之死,也没办法私下处置谭雨淼,而陈家更不可能保住陈锐。
毕竟他们堵不上这么多老百姓的嘴,而案件的真相一经公布,便无可回转。
“只可惜没能让谭雨淼认罪。”
沈舟云仍有些失望:“我入朝以来,在大理寺经手过不少案件,还从没遇到过她这样软硬兼施也撬不开口的嫌疑人。”
“大人,也许是因为我阻止您采用严刑拷打的手段。”
李星鹭心中有些自责,但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原则:“没有严刑拷打,会错失刑讯嫌疑人的机会、使其逃脱罪责,但同时,这却是我这种被人冤枉的小人物活下去的希望。”
“但我仍没有彻底放弃严刑拷打的想法,你可会觉得我是冷血酷吏?”
沈舟云俯视着她,似乎像是威胁恐吓一般。
但李星鹭没有被吓到,她抬眸直视着沈舟云,一字一句道:“沈大人,您没有像潘县令和老爷一样轻断我的罪名,让我有活下去的机会,而且顶着各方压力坚持查清案情——您是个好官,无论旁人如何说,至少我亲眼见到了,您是个负责的提刑官。”
因为原书中沈舟云的反派身份,她先入为主的认为他行事狠戾,后来他对嫌犯冷酷的态度又让她误会他是残忍的人,但直到刚才,她终于想明白,至少她认识的沈舟云,只是个不畏权贵、认真负责的提刑官,而旁人对他的评价,终究比不过她亲眼所见。
夸奖的话沈舟云听得并不少,他毕竟是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纵然树敌颇多,但也不缺巴结他的人,他不知道那些人之中是否有真心实意之辈,但他从来都不为所动,唯独李星鹭——
沈舟云对上她真诚的眼神,第一次明白了为何那些心思缜密的权臣也会被拍马屁这种手段取悦到。
他轻咳了一声,突然道:“既然案件告破,也是该找个地方放松庆祝,你随本官来。”
放松庆祝?
李星鹭惊讶的看着沈舟云,只觉得这个词和他哪哪都不搭配,他就不像是个工作完会奖励自己娱乐活动的人。
而且蒙着谭雨淼这一层阴影,谭秀林一案怎么也无法说是彻底告破了。
但沈舟云说完之后就迈步往前走了,她也不好耽搁,只能紧跟在他身后,不敢再提起谭雨淼来破坏他的心情。
直到两人停在一座挂着‘天香楼’牌匾的酒楼前,李星鹭打量了几眼装潢华美的酒楼,犹豫的停下脚步,沈舟云却拽住她的手腕,直接拉着她走进去,在二楼的雅间里落座。
“把你们酒楼的招牌菜品全都上一遍。”
听到沈舟云的‘土豪式’点菜发言,李星鹭忍不住抽了抽眼角,她压低声音问道:“沈大人,所谓的庆祝难道是到酒楼中饱餐一顿?”
“你上回不是说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次肉菜,所以才瘦成这样吗?趁此机会多吃些,否则本官怕何时来一阵大风都能把你吹走。”
沈舟云盯着她瘦削的身材,眼中难得带了些打趣的意味。
李星鹭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却又想到对方毕竟是出于好意,虽然说的话不够委婉好听,但总不好驳了他的心意,便只能将到嘴边的话重新咽回去。
直到丰盛的菜肴摆满了两人身前的桌子,桌上的碗筷却还是丝毫未动。
“这些菜都不合你的口味?”
沈舟云瞧了李星鹭好几眼,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星鹭摇了摇头。
沈舟云很少把揣摩人心的本事用在生活琐事上,但这次他却不由得反复猜测李星鹭的想法:“你……难道觉得与旁人一起用餐会不自在?亦或是不好意思吃这一顿饭?能够侦破谭秀林一案,你功不可没……”
“沈大人,你可记得我先前与你提起过,陈公子出身富商门庭,清远县中大大小小的茶楼、酒楼、点心铺子俱是他家的生意。”
李星鹭打断了他的问题,她盯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叹了一口气:“这天香楼,也是陈家的产业。”
她们前脚才宣布将陈家的大公子抓捕归案,后脚就到陈家开的酒楼来享受美食,李星鹭实在是无法不担心天香楼的厨子会在他们点的菜里下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