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华脖子上顶着的大陀螺内部飞速旋转。
他听着两人的对话倒是挺熟的模样,但又难以把大学教授与人民警察联系在一起——
如果是同学关系,那刚才的寒暄太客套了点;如果是犯过事,沈瀛一副端庄雅正的做派,貌似也不大可能。
思来想去也没悟透两人的关系,颇为好奇地询问:“两位认识?”
宋域的目光从沈瀛身上挪开,大跨步走向懵懵懂懂的何敬华,“认识,沈教授是我们市局刚聘请来的刑事顾问,协助我们刑侦大队侦破一些疑难案件。”
何敬华一惊,眼珠转向沈瀛,“刑事顾问?”
沈瀛没有否认,下巴云淡风轻地点一下,“确实。”
何敬华垂下头,眼中悄悄露出一抹复杂诡异的神色。
一闪而过,难以捕捉。
“何董,这是我的工作证。”
宋域伸手在怀里掏了一把,指尖勾出掖在外衣口袋里的黑色小本,单手轻轻甩开。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不见一丝拖泥带水。
“我来这里只是想询问您几个很简单的小问题,还希望您能配合。”
何敬华的目光飞速扫过摊在他面前的证件,一张一寸警装照片稳稳当当地挂在中央,下面印了两个字——
【宋域】
他收回盯住证件的目光,抬眼仰望宋域。
面容凝重且严肃,声音向下沉了几分。
“宋警官,我公司没有进行违法买卖,更没有偷税漏税,这点您可以去查我们公司的仓库和财务。”
宋域收好证件,提脚从容不迫地走到沈瀛身侧。
然后——
不等何敬华发话就将自己沉重如坠了铁块的屁股压上沙发。
好随意。
他坐下后一团和气地笑了笑,“这都是税务的事情,并不在我们市局的管辖范围内,而且我对何董您的人品很有信心,百年皇家御用的老品牌,在信誉度这点我毫不怀疑。如果真的是有什么纰漏,我这个对于数学一窍不通的榆木脑袋也瞧不出来。”
“按道理来讲我今天来应该是两个人同行才对,但我想了想还是觉得那样太严肃了,不利于我们之间的友好交流。”
沈瀛一挑眉,别有深意地刮了一眼油滑的宋域,知道他在扮猪吃老虎。
不知道是不是何董事长的错觉,“百年皇家御用的老品牌”这十个不长不短的字从宋域嘴里跑出来,总有一种莫名讽刺的意味。
他拉起嘴角,老花镜片后的眼睛未见一星半点的笑意。
“最近被送上热搜的帖子何董与沈教授应该都有所耳闻吧?”宋域刻意将“何董”二字咬得仔细。
顿了一下,懊恼地扶额,“那个差三错四的帖子现如今都成了我们市的头版头条,我们市局如今为了它忙得脚不沾地,网警办公室更是挑灯夜战,好几个都被送医院吊水了。”
沈瀛陡然听见宋域点了他的名,原本准备安安静静当个旁观者,现在看起来是不太现实了。
“听过,市局好像因为这个捕风捉影的帖子受了不小的影响。”
宋域重重叹息一声,这一叹中夹杂的意味可是沉甸甸的无奈与心酸。
然而就在这声叹息过后——
语调陡然一转,像是砸在蹦床上又弹了起来。
“不过我们还是掌握了一点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帖子里出镜率最高的工厂,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何敬华冷汗都下来:“……”
宋域若有所思地看向何敬华,“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工厂原隶属于何氏集团。”
沈瀛一开始听见宋域提起帖子的事情时,就觉得他不会是顺嘴一说,肯定是从那个帖子摸出了门道,这才追查到了何敬华的头上。
何敬华抬手,扶了一把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
他刚才默默听宋域铺垫前面几句话时,就断定此人猝然到访目的不纯,可以打包票是因为顺着工厂查到了他头上。
他连忙撇清关系,“我对那个帖子有所耳闻,最初碰巧点开时还惊讶了好久,想着是谁借着我公司的废弃工厂来进行违法交易……但这好像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吧?自从我们何氏集团搬迁到新城区以后,老城区的工厂都全部滞空,也没有必要找人继续看守,所以即使被有心人私自使用我们也都完全不知情。”
宋域短促地笑一下,“您放心,我们相信您的清白。”
何敬华脸色有点绿,强行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相信个屁!
“抽丝剥茧后,我们警方怀疑原帖主如此声势浩大的行动,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吃饱了撑着来开的玩笑,而是隐晦的内涵贵公司,”他停顿了一下,侧目凝视何董事长,“也许这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他会采取更直接的方式来危害贵公司……或者是您的安全。”
何敬华如坐针毡,脑子里混沌不堪,心跳与呼吸同时停滞一秒后开始疯狂运作。
他欲言又止,眼神跳跃几次后还是彻底闭了嘴。
宋域瞧见何敬华七十二般变化的面容,也看出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放轻了声音,“何董家大业大,事业蒸蒸日上,不难有人记恨,您能想出几个有可能对您心存不满情绪的人吗?这样有助于我们警方进行排查,也有利于早日帮您解除潜在威胁。”
“您等我仔细想一想。”
何敬华飞速将过往的事情全都理了一个遍,但终无所获,有气无力地摇头。
“太多了,我们公司发展了百年之久,前前后后经历过十几家企业的联合打压,贸易战、价格战……大风大雨都扛过,走到今天能记恨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一时间我也想不出来可疑人物。”
宋域理解,毕竟一个龙头企业,要说没有私下里做过点亏德的事,那都成不了现在的气候。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都是同一个道理。
他不再深究这个问题,话锋一转,正襟危坐地问:“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何董能认真回答我。”
何敬华掀起眼皮,“宋警官请说。”
“我前去现场查看时,发现工厂内的物品堆放杂乱,仪器里的木材还未加工完成,墙角处也剩下了一堆完整的木材,现场看起来就像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而突然终止了工作,何董能否和我解释一下原因?”
宋域自开口就将目光锁在何敬华的脸上,全神贯注地观察他的神态变换,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何敬华身形一凝,神色逐渐涌起不安。
也许是他在商场里横行多年,对于掌控自己的情绪得心应手,所以那股刚泛滥的情感很快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了下去,恢复成初始的模样。
他抓起面前的杯子,连着浮在水面的茶根也一并吞入咽喉。
“当时那个工厂因为操作不当而死了一个人,被吸入机器内,当场被绞死,但事后我们公司已经赔了一大笔钱给死者家属,并没有引起很大的矛盾。”
宋域穷追不舍地逼问:“既然事情解决了,为什么后来又不再使用那个工厂?”
何敬华没有介意宋域刨根问底的话,镇定自若地说:“当时我们正在准备从老城区搬到新城区,将出事的机器处理掉后就整体迁移到了这里,那个工厂也就一直保持原样没有动过。”
宋域顿时感觉案件有了希望,“那个死者叫什么名字?”
何敬华仔细回忆了片刻,可惜那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件打了个浪头的小事,实在难以回忆起名字。
遗憾地摇头,“我也不是很记得了。”
宋域蹙眉。
好不容易挖出点可用的信息,居然又断了。
沈瀛旁听许久,见宋域一筹莫展地耷拉下脸,终于愿意出声协助一把。
抬眼注视何敬华,询问道:“既然只是原厂搬迁,那么当时原厂的工人现在应该还在贵公司工作吧?”
何敬华愣了一下,仰头若有所思,轻声说:“如果没有辞职的话,应该还在。”
沈瀛歪头,眼睛瞟向宋域,声音不轻不重,“你可以去查一下原厂工人的名单,说不定他们还有些印象。”
宋域豁然开朗,对着他笑道:“还是高知有头脑。”
只听“噔噔”的两声敲门,离去的老高再次出现。
不过比起离开时的模样,他现在略微显得局促不安,衣袖处也有几道清晰的褶皱,像是刚与人发生了激烈的拉扯。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门,面部肌肉僵硬紧张,语调偏快,“董事长,夫人和小姐在楼下。”
“她们……”何敬华本能地皱眉,声音像是在压制怒火,但还没说完就止住了嘴,转头望着还坐在办公室内的两人。
两人自然是看出这眼神里毫不掩饰的驱赶意思,谁都不愿意自讨没趣,纷纷找了个由头离开。
宋域和沈瀛一前一后迈出办公室。
老高走在两人前面,替何敬华送他们。
宋域趁着等电梯的空子,凑近老高的身边,“高秘书,何董与他夫人和女儿的关系不融洽吗?”
老高诧异,随后尴尬一笑,“宋警官看出来了啊?”
宋域不假思索地点头,“我瞧着何董的脸色不是很好。”
老高谨慎地左右观察一遍,见没有人经过这里,于是轻声细语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普通的家庭矛盾而已。董事长的原配夫人前几年出了车祸,送去医院后没有被抢救回来,后来董事长又娶了一个夫人,小姐或许是难以接受这位新夫人,就开始……呃,但也都是小打小闹,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宋域恍然大悟,冲老高扬起一个和善的微笑。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两个女人。
她们似乎势同水火,贴在电梯斜对面的角落,鼻孔朝天地靠在电梯内壁旁。
老高看见明显不对付的两人,眼角忍不住抽搐几下,拼命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对里面的两个人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声:“夫人,小姐。”
宋域大跌眼镜,错愕地凝望电梯内互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完全就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岁数相差绝对不会大于五岁。
怪不得家庭不和谐,这个妈都可以和自己以姐妹相称了,换谁都来气。
两个女人谁都没有精力去理会老高,趾高气昂地走出去,连个眼神都没往旁边瞟一下,各自都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厌恶。
宋域观察着两人的身影,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句广为流传的金句——
别低头,皇冠会掉;别哭泣,敌人会笑。
老高目送两人走进办公室,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又想起身边还有外人在场,连忙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微笑着说:“两位请进。”
何氏集团楼下,停车场内。
老高送两人出了大门后就接到了何敬华的电话,告别他们后匆匆离开,估计是上楼等着他去收拾鸡飞狗跳的残局。
宋域与沈瀛并肩而行。
也许是两人皮囊都是万里挑一的上乘佳作,所以不乏有人偷偷侧过脑袋或者举起资料挡住脸,小心翼翼地盯着他们看。
宋域转头,目光掠过那些找地方捂脸的惊弓之鸟们,身形朝沈瀛这边挪了挪,看起来更加亲密无间了。
他凑近沈瀛,咧嘴笑着问:“沈教授,话说你怎么在这里?”
沈瀛觉察出宋域异常的靠近,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面不改色地说:“何董找我有事而已。”
宋域觉得这事有意思,嬉皮笑脸地问:“何敬华找你干什么?你一个A大刑侦学教授,他再怎么糊涂也应该找一个财大的吧?难不成真是偷税漏税了?”
似乎是非常抗拒这个回答,沈瀛迟疑了良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相亲。”
“噗呲”一声,宋域忍不住笑了出来,差点没岔过气去。
他不是觉得沈瀛相亲好笑,而是觉得何敬华老糊涂了,居然想要癞□□吃天鹅肉。
光他女儿在电梯里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哪点配得上一表人才的沈瀛?
就凭何氏那一丁点儿入不了眼的小产业,市值还比不上富二代的零花钱,放在整个京海,都不够买一张进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
沈瀛似乎是理解错了宋域这个笑的含义,面色猝然一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宋域连忙憋住笑,快步追了上去,突发奇想地逗弄了几句,“金龟婿,你刚才可是见了你未来的老婆、丈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