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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逃避可耻但有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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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未时尚有一刻,忽见一灰袍老者自远端驾云悠悠飘过上空,有眼尖者压低嗓音,喊一声“来了”,众人迅速排成行噤声肃立。老者落在山路上,持槄枝荆条负于身后,慢条斯理步行至殿前,学子们长揖齐声道:

“夫子!”

“今日考校《孟子·告子》篇,规矩你们都懂,谁先来啊?”

鸦雀无声,众人不约而同缩着脖子装鹌鹑,眼神四下乱瞟,互相以目示意,颇有古时兄友弟恭的谦让之风。楚林站在队列中,眼观鼻、鼻观心,自然不愿去做这冒冒失失的出头鸟,于是捧着书本默默垂下目光避免对视。老者也不心急,一双鹰目挨个扫过,任他们挤眉弄眼一翻动作,方才捋着山羊胡子道:

“那便仍按名册次序吧。”

哀嚎声此起彼伏。

每人背诵的篇幅不长,老者仅给出首句,待考察全面便会喊停,只消须臾队列就缩短了一半。其人大多欣欣然升入堂内静候,顺带笑看窗外动向;被留在檐下的人也有,各个面红耳赤不敢抬头,显得很是懊恼。

很快就轮到了楚林,他应声跨步上前,昂首挺胸,双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黝黑的眼睛眨巴眨巴神态自若。

“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楚家小子,孟夫子的文章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夫子尽管问吧。”

“倒是稀奇。也罢,我不为难你,就背‘鱼,我所欲也’那段。”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他侃侃而谈,虽句读之间略有卡顿,但大抵还算流畅,无论殿内檐下,众人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诧。然而,待至“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一句,老者挥手让他停下,呵呵笑着,拿荆条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确实上了年纪,但头脑还不昏。拿出来吧。”

“啊?”

“还装傻,嗯?”

“什么东西?”

“我不问第三遍。”

楚林咬咬牙,眼珠子一骨碌,自暴自弃般将梅珠抠出来递给老者,继而绷紧肩膀梗着脖子,心中大呼“吾命休矣”。老者捏着珠子端详片刻,并不发作,只哼了一声:

“继续背。”

“是、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非,非独……夫子,夫子我知道错了,您罚我吧,可千万别告诉我娘!”

“另一颗传音珠在哪?谁在帮你?说出来我就不通禀掌事。”

“我……没有人。”

“当真?这惩处本该两个人一起受,你自己扛下,那人可未必领情。”

他挺起胸膛,高声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抵赖不成?我——”

“等等!”

远处竹林一阵摇晃,女孩当着众人的面钻出来直奔殿门,一个跳步蹿上月台,顺势滑轨在地朝老者叩首,膝骨砸出了咚一声闷响。楚林大惊失色,然而还不待说什么,她已经抢先揽过话头。

“明知故犯,比郎君年长而不引其行正途,过错在我,请夫子责罚。”

“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双膝纹丝不动,身体却伏得更低,几乎完全贴在地上。

“妾名安陵。郎君年纪小不懂事,夫子若罚,罚我一人即可。”

“安陵?这小娘子好面生,名字也未曾听过。”

“似乎刚被阁主带回来,昨晚宴席上和楚林一同出入,我见过一面。”

“怪不得……”

旁人窃窃私语,楚林没心思去听消息传成了什么样,连忙伸手拉她起来,可仍旧是徒劳;他索性并排跪下,脊背挺得笔直,仰头面向老者毫不畏惧。

“我是有错,因为我不明白为何需要背这些东西。修行本就乏累,心法口诀也好、阵法符箓也罢,那些都大有裨益,但凡间诗文对我有什么用?您若不能说出个所以然,那便不要强迫大家学习,否则就算我娘来了我也不会认错。”

敢如此当面顶撞夫子,恐怕满堂再找不出第二位。原本凑热闹的学子们当即哗然,不时有人暗自点头附议,还有人低声议论,一时间云集响应之徒甚众。

啪,啪。两声脆响。

槄枝凌空抽出破风声,势如长鞭,堂屋内外声势渐歇。但见老者神情肃穆,将荆条折在手里握着,锐利目光从每人身上挨个扫过去,横生几分威慑,唬得那几位胆壮的也认了怂。

“想说便大声说出来,交头接耳算什么本事,给你们机会反倒不聒噪了?”见安陵仍舍身跪伏,他哼了一声,“小女娃,你来说说,修行之士为何要读书?”

“读书有饭吃。”

“哈哈哈哈哈哈——”

“肃静!还有什么?”

安陵偷偷抬头瞥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有屋子住。”

哄堂大笑声中,老者连连摇头,旋即展开荆条拉起臂膀。他们一个跪着一个叩首,那坚韧藤枝垂在眼前抖了抖,两人的心肝也不约而同随之颤了颤。

“一人十鞭,可否服气?”

“服。”

“请夫子责罚。”

念及孩童身板脆,寻常小惩大诫必不会尽力,最多留下几道红印,过些天就消了。饶是如此,老者手法娴熟,鞭子扎扎实实抽下去痛楚分毫不少。楚林龇牙咧嘴,全靠挺着一口气才使自己没有喊出声。可等他受完了,忍不住扭头一看,安陵半阖着眼静悄悄伏在地上,像尊无知无觉的实心泥塑,面容瞧不出一丝忍耐,敲下去也听不见响。

十鞭已过,老者终于收起荆条,抬脚往殿里走的同时吩咐:

“你们两个跪在这里思过,其他人都回去上课,此事我自会向阁主禀报。”

可谁都没料到,全程乖顺的安陵突然像疯了一样前冲,扑倒在老者脚边抓住他衣角磕头。

“夫子!求您,求求您不要告诉先生,我以后不会再犯了,我……”

老者挣出衣袍,没再理会她;学子们错开视线,沉默着绕过她从两侧涌入偏殿。她拼了命地以头抢地祈求宽宥,“咚咚”的响声犹如擂鼓,却终究没留住任何一个说情的人。待那扇木门重重关上隔绝内外,楚林长叹一声爬起来揉着双膝,望她一眼,忍不住劝解:

“凡是做了决定的事,夫子从不轻易更改,你这样磕下去也只是做无用功,还不如赶紧想想对策。喏,就刚才那几鞭子还算轻的,换成我娘,能直接把我抽飞出去。不过娘向来只苛责我,估计不会把你怎么样,你着什么急呢?即便小叔知道了又如何,他那么温和的性子……”

安陵忽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瞳仁里或悲或怨通通寂静无声,方才尚有几分像油盐不进的实心泥塑,现在却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只剩个黝黑的洞。男孩被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一步,喉咙动了动把剩下的话全部咽回去,可转念一想自己哪句都没说错。

即便此事因他而起,但他本想主动揽下罪责,是这人自己跑出来爽快坦白才惹出后续事端,自己也没亏欠什么。

思及此,他壮起胆子走上前,伸出一只手。

“喂,咱们可是两不相欠啊,我拉你起来,这事就算扯平。”

“别碰我。”女孩皱起眉躲开,偏过头不去看他,“我现在不想见你。”

“嘿,你这人忒不知好歹!这事你也是点了头才去做的,我又没强迫你不是,出了岔子倒全怪在我头上?你起来,咱们去找人评评理,对,就找小叔,我看他怎么定论——呜啊!”

他原想揪住衣领把人强行提起来,谁知手刚探到一半就被截了胡。安陵分明后发,却比他更快三分,带着薄茧的手冷不丁钳住他腕部。这只手简直不像人的手,像虎爪,像熊掌,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无力抵抗。只见其往回一拽,又骤然向外一撇,电光火石之间听得“咔吧”脆响,月台上顿时爆出一声凄厉惨叫。

被惊动的殿内众人纷纷跑出来查看情况,入眼即是托着右臂哀嚎哭叫的楚林,还有一旁手悬在半空、浑身发抖的安陵。

“这、这,快去送医!”

学子们如梦初醒,哗啦一下全部冲过去围在楚林身边,一群人手忙脚乱或搀或抱,把他搬到召出的云团上急急忙忙往山下赶。老者睨了安陵一眼,并未多言,拂袖驾云去追那帮浩浩荡荡的队伍。

完了。安陵在旁边看着,像是刚回过神,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切都完了。

余下徒众三两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伴随着指指点点,那些瞟过来的眼神好似万箭齐发,能把人扎个对穿。安陵不自觉退后,不慎一脚踩空滚下月台,面朝天摔了个人仰马翻。白云、青山、飞鸟,辽阔天地毫无保留地在眼前展开;可心绪一晃,那浩渺苍穹就变成了一张坠落的网,铺天盖地向她笼罩下来。

群山间,似乎有声音在回荡:

奴伤主,当杖杀——

杖杀——

杀——

她踉跄翻身,悲鸣一声,连滚带爬地钻进密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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