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当阿宸帮我拆除头发的发饰时,我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我立刻起身,然后将房内的蜡烛给吹灭了。
阿宸还半跪在席上,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走到床边,对她交代道:“太子来了就说我睡了。”说完我便直接躺下了。
阿宸于是退了出去,在门口站定,等到司马衷一帮人浩浩汤汤地来到我的寝殿前时,阿宸把我的话转达给他们。
外头一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便是脚步逐渐远去的声音,我仿佛看到司马衷悻悻然离去的场景。
对此我没有太大的波动,我只是不想再和司马衷见面。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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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景后过世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前线,一直为国家征战沙场的铁血战士终是被这个消息所击垮。
羊祜向官家请求调回洛阳,纵使官家直到他是因为景后的缘故才想回来,但面对一个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他也没有理由不答应。
得知羊祜不日便要归城,我立刻写信给夏侯夫人,请求她能够在羊祜回府之后邀请我去她府上做客,如此一来,即便是没有司马衷的允许,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出宫。
我与夏侯颖虽说交往不多,但也没有什么私怨,再加上我还有太子妃这一层身份,所以夏侯颖很快便给我寄来了一封请帖,我也在她的帮助下顺利出宫。
这次去羊祜府上,我主要是想将杜若托付的木盒交给羊祜,并没有打算停留太久。
我原以为羊祜之所以得病,只是因为在前线过于操劳,只要在洛阳多养一段时日便能康复,却不曾想他的情况竟然那么糟糕。即便是穿着华衣,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
许是我太过直白地观察羊祜的面色了,他显得有些堂皇,轻声地咳了两声,以示尴尬。
我收回冒昧的视线,然后直言我此行的真正目的:“羊将军,本宫这次前来只是受了别人的嘱托,有件东西需要转交给将军你。”
说完,阿宸向羊祜递出手中的盒子。
“是谁嘱托娘娘的?”羊祜有些不明地接过盒子问道。
“杜若。”
我话音刚出,羊祜明显地愣了愣。
这个客厅除了我和羊祜之外,还站着一排羊府的婢子,我自然无法直接告诉羊祜这盒子是景后的,但杜若是景后身边的人,自小便照顾景皇后,即便周边的婢子不知道杜若是谁,羊祜肯定是知道的。
羊祜没有打开盒子,而是一寸一寸的摩挲着盒子上雕刻的花纹,就像是抚摸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羊祜像是陷入了某段苦涩但有带有回甘的记忆一般,我看着羊祜,不想去打扰他,一时之间客厅陷入了沉寂......
不过这段沉默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夏侯颖便从门口走了进来。
夏侯颖也感觉到客厅的奇怪气氛,但她没有深究,而是走近羊祜,对他说轻声道:“中书令张公来访。”
中书令张公?
我反应了一会儿,而后想到来者是张华。
张华和羊祜并无深交,此时怕是为了公事前来,于是我赶紧告别羊祜和夏侯颖,想在张华到客厅之前离开。
倒不是我害怕见到张华,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张华真的是受了官家的命令前来,只怕这次回去后,官家又要来问我这个时候去羊府所谓何事,到时候还真掰扯不清楚了。
此外,我想到入宫前同张华的种种美好回忆,之前我可没同他说过我是女儿身这件事,虽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他不一定还记得我,但若是他还记得,知道了我当时骗了她,再美好的记忆都会变质。
夏侯颖见我要走,想要留我:“娘娘不如用了晚饭再走?虽说羊府的饭菜肯定比不过宫内,但这天都要黑了,这时回去,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到宫中。”
我连忙推辞道:“不用了,我不饿。”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但还是同正要踏入门槛张华打了个照面。
张华也是一愣,似乎也很吃惊我会出现在这儿。我尴尬地收回视线,然后快步从张华身边经过。
身后传来羊祜和张华的声音。
“张公那位是......算了,张公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官家派我来询问伐吴之策......”
......
随着我离客厅愈来愈远,他们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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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羊祜的消息是冬天,羊将军在举荐完杜预为伐吴将军后便撒手人寰。
羊将军去世之后,夏侯颖被皇后娘娘传召入宫,以示慰问。
我原以为羊府诸事需要料理,夏侯颖不会在皇宫过多停留,却不想她来东宫求见于我。
我不知夏侯颖的来意,但也能想到她这个时候来必然是要紧的事情,于是便让阿宸带她进来了。
夏侯颖从进了屋后便一直无言,我能感觉到她似乎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我俩就这么坐在席位上,各自沉默了有一会儿。
“其实将军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夏侯颖打破了沉默。
我呼吸一滞,看向夏侯颖,但又担心她所想之事与我的不同,若是我先说出口,会暴露一些事情,所以我并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夏侯颖见到我的反应后笑了,“娘娘又何必装糊涂......那天您不是还把木盒送来给将军了吗,娘娘不会真以为我会觉得那木盒是杜嬷嬷的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是个木盒而已,我怎会装糊涂。”
“他们之间的事情,不论是官家,还是你我,都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唯有他俩这局中人糊里糊涂。恐怕若不是娘娘当初带来的那些信件,将军到死都不清楚自己的情感。”
我听着夏侯颖的话,一时不知道她这是谢我,还是气我怨我。
夏侯颖微仰起头,似是在回忆往事。
“我与将军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礼之前从未谋面,只是偶尔听到家中长辈夸赞将军,说他虽生于世家,但勤学刻苦,将来必然是国之栋梁。而当时的我对此却不以为意,只是询问长辈,将军的样貌是否真传闻所说的出众。”
“还记得婚宴那日,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便认定他是我要托付终身之人。但与我一见倾心不同,将军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起初我以为他只是折腾了一天所以累了,但现在一想,或许将军对我还有恨吧。”
闻言我惊讶地看向夏侯颖。
恨?
“将军恨我,狠夏侯氏,更恨景帝。他恨自己要迎娶夏侯氏的女郎,他恨我的阿姊死后也依旧占据了景帝所有的情感,他更恨景帝将景后娶回来后却不给予她一丝温情。”
“小的时候,阿姊曾告诉我,喜欢一个人是痛苦的是卑微的,当年的我不以为然,只觉得她让夏侯氏蒙羞,到最后不仅没有守住夏侯氏的家族荣光,还被所谓的所爱之人毒死。”
“我曾数次告诫自己,我出生于夏侯氏,不能陷于这般卑微的情感之中......但喜欢这个东西,谁又能控制住呢?”
“我看着他因为景后的开心而开心,因为景后的悲伤而悲伤,因为景后的生气而生气......我没有感到妒忌,反而是喜欢上他他喜欢别人的模样......我也打心底地希望那人能够无病无灾,余生顺遂......多么可笑啊。”
“景帝去世的那年,景后同将军说不想再看到战火纷争,那傻瓜竟然便为了她随口的一句话,便致力于要灭吴平战,自那之后便几乎再也没有回来过洛阳了。世人都说他专情,说我们没有孩子他也不曾娶妾,但只有我知道,他是专情,只是那份情没有用在我身上。”
“......你知道吗,每次景后把我叫入宫,对我嘘寒问暖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么的难受,我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夹在他们中间,为什么我就不能拥有一个爱我的人。”
“前些日子她去世了,我还有些侥幸,想着或许日后将军便会多看我一眼,但我想多了,景后的去世夺走了他所有活着的希望,自那以后他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
“不过我现在不气了,感情这个事情谁都强求不了,即便相爱又如何,国仇家恨、利益野心、纲常伦理......情爱看似人人追捧,但当遭遇抉择时,却没有人把它放在首位。即便是我,若是要在氏族与情爱中作出选择,我也会果断放弃后者。”
听到夏侯颖同我说这些,说实话我有些懵然:“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夏侯颖道:“我忍了大半辈子,如今无儿无女,在世间已无牵挂,若是在死之前不能将这事情说出来,怕是我死后会因此生了怨气,不能超生。”
夏侯夫人拿死这件事开玩笑着实让我有些寒毛倒立。
夏侯颖见我露出惊恐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又要问,为什么我要选你来倾诉这些?”
我点点头,这些皇室秘辛着实让我有些措不及防。
“我想,既然景后都放心把那信件交给你来转交,肯定是觉得你还是很可靠的,想必你也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去的吧。”夏侯颖说完后开怀大笑。
我也跟着干笑了两声,可真是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