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雌一雄沉默着，都没再多说什么。

颜箴退出浴室坐在自己的床上，等着修德洗澡完毕。他的房间也是一片红色，电子音消失后，规律的警报声像定时落下的鼓槌，提醒他他爹9527在数据世界中遭遇了未知的危险。导致这事的报废光脑在手腕上发热。颜箴心跳依旧很快，不止因为担忧自己的赛博亲爹。

刚才修德那陌生的样子，叫他止不住的害怕。陌生带来的未知和不可控，让他恐惧，更让他意识到他和修德生活这么久，但彼此对对方并没有多么了解。修德隐瞒了他很多事，但他也是。从早上醒来，被修德挑破人类身份时，就一直存在的忧虑，也在恐惧的激发下强迫他思考一件事。

该向修德完全坦白吗？

颜箴忍不住握上快要烫伤的手腕，身体在不自然的僵硬后，开始发抖。平时能及时察觉到他的异常，安慰他的9527陷入了数据沉默。

过去被隐藏的许多情绪，也在这时一点一点的浮现。

在浴室内的修德也不自在。那些不受他控制，在怀疑念起时就暴走的支配索又安静的缩回了他的身体里，但绝不是以一种“物质”的形式缩回去的。

灵能是一种很奇特的能力。这种将精神凌驾于一切，意识反决定物质的存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各个文明所崇拜——批判——再次崇拜，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相应文明在漫长的发展后迈入一级文明水平，并和其他智慧种接轨，在跨物种甚至跨世界的文明交流中，有心者从各个文明中找到了关于灵能的相似记载。而到后面，宇宙中那些背离“物质”与“规律”的存在被一个个验证后。无数没有灵能天赋的智慧种，不得不接受这个世界存在灵能，自然也存在所谓的灵媒者、灵能者和神的事实。

而作为种族天赋就有灵能的斯式虫族的一员，修德几乎完全继承了埃尔文的支配能力，却因为雄虫的性别失去了自我生育繁衍的可能，自然没能继承斯式虫族灵能中最重要的驯服能力。他们斯式虫族的雄虫也因为这，至今被认为是雌虫的附庸。这话已经算好听的了，因为在哈罗德和许多老一辈的雌虫大总督口中，他们这些斯式雄虫，有另一个称呼——“残次品”。

雄虫和雌虫的差异不止在生殖情况和灵能继承情况上，虽然斯式雄虫是斯式高等级雌虫牺牲掉生育力而生出来的后代或者说分身，官方称呼为衍生体，但斯式雄虫在精神状态、身体素质和寿命上完全比不过原体。有记载的斯式雄虫最长寿个体，寿命也不过三百年，而斯式高等级雌虫很多都能活过千岁，类似的差异也体现在其他方面。修德一直怀疑哈罗德对自己和埃尔文的区别对待，就源自性别的差异。但这位雌虫大总督不止一次否认过这件事，甚至如果单看哈罗德对修德和埃尔文的教育，还会叫旁观者疑惑怎么他们家一虫子搞“隔代亲”。只有当事虫的修德知道哈罗德的“隔代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幼年的记忆经常在梦境、游戏与现实中转换，所以哪怕是记忆力好的修德，也做不到对小时候的事事无巨细的记在脑子里，需要外界的触发才能叫他想起一些事。譬如方才，他一想到颜箴可能遇上了搞山寨的维塔虫族，就突然回想起一次哈罗德和他的对话，涉及哈罗德和维塔虫族的恩怨纠葛，但前情不详，修德只能记清楚哈罗德对维塔虫族下的论断。

“维塔虫族比旧日虫族进化了一些，但本身还是原始的。纵使他们的文明和科技水平不低，但本质也不过是母巢变化为部落，部落变化为公司。他们与其他种族的交流，也因为这而经常出乱子。自从迈入一级文明后，维塔虫族那‘我认为的才是正确’的思想，让他们在宇宙中成为谁见谁想打的存在。偏偏他们种族虽然没有灵能，但却有欺诈的种族天赋，他们那能在虫型和人型间切换的能力，也进化成了变形与模仿。虽然没有证据说明，几个曾经与维塔虫族有摩擦的智慧种的灭亡和维塔虫族有直接关系，但那些种族在灭亡前的状态都差不多，整个种族陷入对外界和内部的猜疑中，最后在疯狂的怀疑下，摧毁自己的种族，和种族创造的文明。就那么消失在了宇宙中。”

变形能力、模仿能力、欺诈能力。三个能力叠加在一起，能让维塔虫族模仿其他种族的个体，却又会因为并非真正是那个个体，而让与该个体熟悉的其他个体察觉到异常。

哈罗德和维塔虫族间有深刻的矛盾，单就哈罗德轻飘飘说的，曾经因为维塔虫族的产业想要给他放砍头贷，被他直接反抄了家这点，就足够维塔虫族记恨上哈罗德这一脉虫子了。

而修德去公司查岗，发现维塔虫族搞山寨公司的事情板上钉钉。那群被他支配的码农章鱼里还有内鬼，刚好颜箴又在这个关头被他察觉身份有问题，9527还出了事……

种种异常叠加在一起，修德在那个瞬间，产生了“站在我面前的颜箴，真的是颜箴吗？”的怀疑，总是行动先于想法的支配能力瞬间暴走，雄虫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支配索。就算他及时拉回了它们，他和颜箴之间的氛围也变了。

冲了好久的水，才把脸上的黑灰冲掉的雄虫懊恼的用手搓了搓脸，十分不满自己这被哈罗德培养出来的习惯。

哈罗德对他的原体埃尔文属于百分万的溺爱。以至于埃尔文作为一个高等级雌虫，事实上却是一个和修德战斗力不相上下的战五渣。但因为有哈罗德这个偏心的繁衍者，和九个亲弟弟的缘故。埃尔文不论怎么作，也不至于落得被其他高等级雌虫单挑然后单杀的地步。毕竟就埃尔文那套哈罗德是族内隐藏BOSS的说法，其他大总督和高等级虫族不找埃尔文麻烦，纯粹是哈罗德威名依在的缘故。

但对于修德来说，哈罗德就没那么有用了，修德错误判断哈罗德是躺平咸鱼是一，哈罗德绝对偏心不护着他是二。当然，最离谱的还是造成哈罗德和修德不合的某个历史遗留问题。哈罗德在修德小时候，曾尝试给修德洗脑，想把修德培养成族内最厉害的雄虫，让修德反过来保护埃尔文！

但碍于埃尔文实在太废，生出来的雄虫衍生体修德也和自己的原体一样，属于均值回归。是难以挽救的那种废柴宅宅。哈罗德不得已只能把自己的教育目标，下调成让修德能保护住自己，别给埃尔文添麻烦。并在教育修德的时候经常直白地表达对修德的嫌弃，修德自然也“投桃报李”。

而这教育目标一下调，就害得修德的技能点跑偏了。斯式虫族雄虫的支配能力本来该比雌虫的支配能力温和，但被哈罗德教育的修德，却是把支配能力的毁灭性点了个百分百，被他直接支配的个体大多会在结束支配后，被摧毁意识。修德也是在离开乐园星，获得支配能力实操机会后，才发现的这个事。

所以才会有些后怕……

水汽氤氲中，雄虫看向不远处的镜子，模糊的镜中像和哈罗德越发相似。他们这一堆同一套基因的不同版本，因为数值不同而在外观和能力上有所差异，但又因为基因是一样的，总是在某些地方展露出相似处。那些与他们不熟悉的，只见过他们中某位的个体，也经常把虫子认错。

虽然不想承认，但修德受哈罗德的影响很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修德都和哈罗德持一个想法，即具有支配能力的斯式虫族有那个实力和资格支配他们想支配的一切。

修德甚至曾和哈罗德站在一个战线上，都坚定地认为埃尔文是圣父。在种族内劳动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下，还要搞“不同等级虫族皆平等”的政策，就因为埃尔文相信那些生来就被大总督支配的低等级后代也有自我意识。

埃尔文在使用支配能力时也十分慎重。按照哈罗德的说法，他给埃尔文的那九个弟弟实际和埃尔文并不平等。只要埃尔文想，随时可以支配这些和自己一样血脉的大总督。在“童养夫”事件爆发后，被赶下大总督位置的埃尔文，在新一代大总督的安排下，接过了苦哈哈的外交部，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打工雌。回家频率比之前刚当上大总督时还低，整个虫子的脸上也再没了曾经的光彩，反而笼罩着牛马社畜的阴影。

那时候价值观被哈罗德和游戏带偏的修德，很奇怪埃尔文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作为一个数值党，他在脑子里一番计算推演，很容易就得出了只要埃尔文愿意支配自己的那九个叔叔，就可以反攻回去，重新当雌虫大总督，还能顺便把失败者一并支配了的结论。

他们斯式虫族的这个支配技能还能撤回，可以抹去支配印记。埃尔文在目的达成后只需要把支配撤消，就能继续和自己的弟弟们相亲相爱了。在支配期间对支配对象的意识进行改造，还能顺便掰正那些经常“下克上大哥”的弟弟们的思想，免得他们这一大家子真的搞兄弟阋于墙。反正当时的修德掰着指头算，都只能在心中重复感叹这一通买卖可不要太划算。

但埃尔文那时是这么回应修德的建议的。

“支配能力带来的影响不是中途调整支配对象意识，后续抹除支配印记就可以消除的。一旦对自己熟悉的个体使用了支配能力，不论你撤回的多及时，你和他都无法回到原来的状态了。你无法放弃靠支配完全掌控他的想法，他会因为害怕你再次支配他而逃跑。不论过往是怎样的感情，在那以后就都被摧毁了。”

“平等才是一切感情萌生的前提，而支配能力，带来的只会是不平等。那些感情，也将会变质成恐惧和麻木。我不想我和弟弟们，变成那样。”

“支配到最后只会剩下孤独的，修德，我不想变得孤独。”

伸手抹去镜子上的水珠，修德看向自己和埃尔文机会一样的眼睛，无声的念叨道。

我也不想。

9527缺位后，星舰上的社式军雌产生了自发的秩序。

在检查完星舰，发现绝大多数智能设备无法使用后，军雌们各自接管了相应的工作。

当修德沉默地跟在颜箴身后，离开元帅房。在走廊上见到的，是比以往正经得多的军雌们。

“元帅！”

一名修德脸生，颜箴也脸生的上校军雌突然小跑到他俩面前，打完招呼后就开始报告社式军雌自我管理的工作安排，那些原本路过的军雌也在见到颜箴后严肃的立在原地，态度前所未有的尊敬。

“在9527的异常状态解除之前，我们都将服从您的指示！请元帅下达命令！”

“一切工作照旧！”

难得没憷，还维持住了元帅逼格的颜箴平静的说，端的是一个不动如山，背都直成钢筋了，虽然他的话说了和没说似的。

四周围观的军雌表情依旧严肃，却也散开了，那名上校走之前还给颜箴报了几位将军的动向，周昭和佘乾在安抚军心，寿天和富懿在上演“我那恐雌性恋的铁直好友突然改取向爱上我这个铁直了怎么办”的剧情。

啊？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