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
桑绿脑袋昏昏沉沉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痛,皮肉筋骨像坠了铅,力气都被抽空了。“唔——”
勉强翻了个身,休息了好一会才坐起身,第一天在别人家里总不好赖床。
一滴鲜血落在手背上,溅起来的血渍染红睡衣。
桑绿茫然,回神的时候,手背上的血越来越多,她忙找纸巾捂住鼻子。
太夸张了吧,稍微颠簸几次竟然能累成这样?
以往关在小黑屋里没日没夜的练琴,也不会累到流鼻血啊。
桑绿想不到缘由,最后归咎于:这副身子还是太弱了。
她换下染红的睡衣,欲往卫生间清理,脑海里浮现出漆黑的木屋、一滩滩稀便……恶心凝滞在苍白的脸上。
农村的旱厕没有冲水功能,上了什么,里面就有什么,一想到这个桑绿浑身不适,不过那样的厕所没有干净的水,正常的取水应该在别处。
想到此,桑绿脸色好多了,踏上走廊。“姜小姐?”
院落空荡荡的,没有反应。
“大清早就不在吗?”桑绿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才八点半。”
——后天有老刀家的椎猪仪式。
难道已经启程离开了?
可三轮车还在啊。
桑绿绕过中堂,特意往屋里瞥了一眼。
拱座上的石像清晰了许多,没了夜色的遮掩,诡异少了一半,但也只能看到一半。
桑绿强压下好奇,来到左侧屋。
姜央的房门虚掩,桑绿敲了敲门。“姜小姐,你在吗?”
吱呀——
老旧的门不听使唤,虚掩的门缝一下子扩大了,屋里的东西一览无余。
桑绿触电似的收回手,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抬眼望了进去。
与自己的房间很相似,不大但高的床,一个破旧柜子,柜门是合上的,露出一条一指宽的门缝,明明暗暗的装着什么东西。
唯一不同的是,床后的窗户爬进一墙面的藤曼,胡乱生长着,藤曼缝隙间塞着满满当当的书,暗褐油腻的黄纸封皮,书脊由粗线缝住,年代感十足。
桑绿几番纠结才按捺下拿书的冲动,擅自进她人的隐私空间还是太过分了。
但是
中堂不算隐私空间呀。
桑绿眉尾漾起浅笑,生出了几分力气,也不急于洗漱了,径直往中堂而去。
中堂的门由外向里打开,三座石像依次显现。
最左边的是尖鼻尖嘴、面兽人身、手持榔头的半.裸.身像,不难看出是雷公。
不对,石像胸前有明显的起伏,没有衣物的遮盖,应该是女性。
难道,是电母?
不供雷公,供电母吗?
桑绿于荒诞的想法之中体会出一丝快意。
在维系千年的父权社会下,还有这么一支重女的民族信仰存在,身为女性的她,颇感欣慰。
中间的石像是一座腰刀横立的巫女全身像,没有疑义,山寨以巫女为尊。
右边那座石像是个笑意冉冉,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他双手朝天,拱卫着姿态诡异的东西,那东西呈涡云状,涡云中心飘浮着一点,仿若眼睛,明明是死物,瞧久了却有动感……
桑绿认不出那东西是什么,用手机拍了照,发给了钱姥姥。
信号不好,发送照片一直在打圈圈。
桑绿在整个屋子里打转,在中堂的一个角落将图片发送成功。
她记下了这个位置,下次就不用借口找厕所跑到外面去找信号了。
石像与墙之间有一臂的余地,但并不空荡,突兀的黑褐色藤蔓攀附其中,直达屋顶,那藤曼不知是死是活,有股子强劲的生机,可不大的房屋怎么能生长出这么庞大的植物?
藤曼生长肆意,枝桠间留出大小不一的空隙,空隙中放有古旧的书,或是粗制的罐子。
与姜央房里的旧书相似,现下离得近,封面的书名都能看得见。
桑绿踮脚取下一本,双手小心捧着,掌纹深切感受旧书的古韵。
咔——
咚——
大门的地板重重响了两声。
桑绿被吓得手一松,旧油皮纸的书掉落,慌忙回头,对上了一双漠然的眼睛。
姜央上身着暗青色对襟短衣,袖口宽大,一条素白的绳子绕过肩膀,兜住袖口,露出一双刚劲有力的手。
“你在这干什么?”姜央攥紧拳头甩了甩,手臂外侧的肌肉忽隐忽现,力量感十足。
桑绿心头一紧,生怕她动手打人。“我没找到洗漱的地方。”
一低头,‘罪证’还躺在地上。
姜央似乎没看出她拙劣的谎言,随意点了点头,拉下肩头的麻布弹了弹,一时间,木屑满天飞。
“等会儿带你去。”
桑绿松了口气,悄悄去捡书,视线放低,瞥见刚刚姜央垫着麻布的肩膀褶皱凹陷,肩颈的弧度凸显,明显是扛过重物。“你”
不等问出口,门外的一幕已经回答了她。
走廊横着一根竹竿,竹竿两端是两大捆竹子,将竿子高高顶起。竿子后是一个巨大的木桶,很新鲜,边缘全是毛刺。
姜央用麻布拍去衣裤的木屑,随口道,“砍柴,今天要晒出来。”
“这木桶呢?”
“给你洗澡用的。”姜央碎发凌乱,发尾也勾着竹屑,走动间划弄脖颈,剌出一道道红印子。
其中最深的那几道,是桑绿前两日留下的。
桑绿僵在原地,忽然觉得对方像是辛辛苦苦在外面劳作的妻子,而自己一整天在家里好吃懒做,什么事都不干,还老闯祸,原本触感良好的书,掉落在脚边不敢捡,成了烫脚山芋。
姜央眼神冷淡,一步跨过门槛,身子陡然高了许多,宽大的衣摆带风,刮进湿润的竹香。
桑绿感觉来者不善,后退几步。“抱歉,未经你允许,擅自拿你的书。”
姜央捡起地上的书,抚平掉落的褶皱,塞进桑绿手中。“你看。”
桑绿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啊,谢谢。”
道完谢后有短暂的一瞬,两人尴尬地僵持在原地。
或许……尴尬的只有桑绿而已。
姜央扑闪着大眼睛,表情依旧冷漠,眼中有几分期待,几分不解。
究竟在期待什么啊?
桑绿扯出一抹笑,假装看书,实则错身离开尴尬之地。
姜央一个大步挡在她面前。“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
“你看不懂,为什么不问我呢?”姜央眼里的不解凝成实质,眉间微皱,眼尾愈发上挑,美中带凶。
桑绿有些怕她,迅速翻了两页,除了几个别巫词还能辨认,其他的压根看不懂,她随手指了一行。“这…是什么意思?”
姜央笔直的脖颈摇晃起来,语调抑扬顿挫,像个在私塾里读书的奶娃娃。“阳盛则阴病,阴盛则阳病,又之阴虚或阳虚,应当兼顾其不足……”
一行念完,眼睛直勾勾盯向桑绿。
无情的脸、上扬的眉、冷清的嗓子,浑身的拒人千里之外,可她摇头晃脑的模样,硬是融入几分不谙世事的可爱。
桑绿抿唇憋笑,觉得对方很有趣,又指了一行。
姜央像个点读机,点到哪里读哪里。“汗法,吐法、下法,实证泄之。”
桑绿起了调皮的心,挑逗她。“姜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也,师者,应该具体解释,而不是只靠念。”
“姜老师?”姜央眸子亮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这词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听见,城市里的人大多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喜好更是被磨灭得所剩无几,乍一听到,桑绿竟觉出久违的心思颤动。
“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
姜央鼻尖耸了耸,欣然接受。“哪里要具体?”
桑绿眸子含笑。“嗯哼…什么是下法?”
姜央歪着脑袋想了想。“下法:通过排便以祛除体内病邪。”她觉得不够具体,还补充了一句。“就是你昨天喝了你姥姥的补方,所以在厕所——”
“我明白了!”桑绿打断她,昨晚的回忆真的一点都不想记起。“什么是阴盛则阳病?”
姜央直截了当。“就是你全家。”
怎么还骂人呢?
桑绿懵了。“什么意思?”
“你全家人都阴虚阳盛,喝得都是补阴罚阳的方剂,昨日你姥姥还给我喝,我没喝。”姜央笑得狡猾,好像在玩一个游戏,只有自己赢了。
桑绿勉强捋清楚逻辑。“阴虚阳盛,喝补阴罚阳的方剂有什么错吗?”
“阴亏阳平和阴平阳盛,表征都似阴虚阳盛,喝补阴的药剂没有错,但罚阳的药剂,如果是前者,只会越喝越坏。”
可爱的脸瞬间面目可憎。
桑绿心口腾起怒火,质问她。“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姜央一派天真。“你没问我。”
桑绿:……
桑绿虽然没有完全信姜央的话,可打个电话给家人让她们确认一下也好。她高高举起手机找信号,信号格忽闪忽闪,在2G和无信号间反复横跳。
姜央一把夺走她的手机,利用身高优势,牢牢压制她的小身板。“现在轮到你了。”
“别闹!”桑绿脸急得泛白,一跳一跳去够。“手机还我,我得给我姥姥打个电话。”
姜央不肯,一副对方玩完游戏要耍赖的模样。“该轮到你了。”
“什么轮到我了!”
桑绿这会儿真有些生气了。“如果你的家人天天在喝有损身体的药,你是什么心情,况且,你现在抢走我的手机不还,就有犯罪的嫌疑!”
姜央眸子一下子就亮了,举高的手弯曲,不慎被桑绿抢回了手机,她不怒反笑。“我是什么罪?”
桑绿哪里有空管她,自顾找信号。
姜央跟屁虫似的缀在她身后,嘴里不停念叨。“我是什么罪?我是什么罪?”
嘟嘟——电话通了,断断续续。
“喂,姥姥,什么?有点听不清?”
桑绿一掌捂住烦人的噪音。“嗯嗯,我在这挺好的,您先听我说……”
桑绿将药方可能不好的消息告诉姥姥,心里舒缓了些,挂断电话,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还捂在人家嘴上,赶紧放下。“抱歉。”
失去桎梏的嘴,一张口就是。“我是什么罪?”
桑绿不耐烦地抬头,干净澄澈的眼睛润进她的心里,脑中灵光一闪。
为什么姜央会带自己进山?
几次三番提及法律、犯罪,难道与这个有关?
桑绿试探性问道,“是什么罪对你很重要吗?”
“嗯!”姜央乖巧地点头,在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本,眼里满是桑绿的影子,再不是目中无人的冷漠。“我是什么罪?”
桑绿掌控了主动权,心情大好。“关于定罪的问题……”
咕噜咕噜——
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桑绿抬高了声音压过它。“大体上分为两步,客观上你抢夺手机的行为已经……”
咕噜咕噜——
姜央的目光从桑绿的脸下移到肚子,求知欲转变为恍然。“是你的肚子在叫。”
桑绿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昨晚和今早上都还没吃饭。”
“哦~”语调起伏绵长,带着两分戏谑,七分嫌弃。
桑绿脸皮薄,撇开眼不敢直视她,耳朵却敏感地分析剩余的一分在哪里。
姜央直言道,“你要吃好多饭哦。”
分析出来了。
一分极致的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