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松的羽绒服挡住视线,云落余光瞥见一抹湿透的绿。“姐,你怎么回来了?”
桑绿青红相见的脸,在冷瑟的空气中隐隐飘着热气,乍一见到表妹,清醒了些,放缓脚步。“她们…差不多结束了…”
“这么快啊。”云落抖开羽绒服披在她身上。
桑绿的大波浪不似以往的蓬松,潮湿耷拉着,穿外套时容易压住。
云落替她撩开发尾,猝不及防陷入一阵檀香,夹杂着微凉的苦味。“姐,你身上都是那女道士的味道!”
桑绿勉强平复的心境又被表妹打破,恼羞成怒。“你…胡说些什么!”
云落懵懵地看着表姐快步跑回家的背影,不就是穿人家衣服染上的吗?反应这么大是啥意思。
云落歪头想了想,姥姥说的没错,桑姐都快被小姨逼疯了,阴晴不定的。
莫名的女孩也抬腿往家走,低头间,地面一抹暗线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什么?”
……
农村的夜晚,本应黑得彻底,但新农村规划后,每家每户的花坛都装了暗灯,一到晚上跟蹦迪似的那么亮,老人休息得都早,夜店风格的景色寂静无人,有种诡异的割裂感。
带着方言的对骂,更是格格不入。
“都说了花坛里不能种菜了!村里都规划好了!”
“你种这些花花草草有个屁用!这些竹子都要长到窗里去了,村里也没人来管,你们这帮人只管种,压根不来打理,纯是给我们找麻烦!”
“影响村容你懂不懂?我们要评先进村的,一点集体意识都没有!”
“哎哟哎哟,少说两句,建国,她就偷偷种点葱嘛,上面来检查就拿点草挡一挡好啦。”
云落在窗前啧啧个不停。“桑姐,你说村里这是什么审美,非得家家户户都弄成一样的,那还有农村的样子吗?”
桑绿用毛巾裹住头发,露出优美的颈线,坐在梳妆台前抹护肤品。“也不完全一样,每家每户都可以选方案,大体上不要太扎眼就好了。”
“那也只有三四个选择吧,而且,不能种菜的花坛,完全就城市化了啊。”
“三四个也是选择,不可能给太多方案,村里经费有限。对了,姥姥在后园还有三分地,你可以去种。”
云落百无聊赖,厌厌地坐回床上。“我的法.考要是也只有三个选项就好了。”
桑绿轻哼了一声,擦完护肤品,斜睨了她一眼。“你怎么还不回房?”
“姐,我求你个事呗?”
桑绿歪头看她,一侧的头发倾下,五指伸进发丝打理。“什么?”
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姣好的侧颜上,温婉美丽,减弱了弹琴时的距离感,云落愈发亲近她。“我最近做法考题,做一个错一个,做一个错一个。我看网上有人让自己十岁弟弟做,居然有90%的正确率!”
桑绿神色慵懒。“所以呢?”
“帮帮忙嘛姐,帮我做一套试试,只做单选就行。”
桑绿并不当一回事。“就算我能做全对,跟你有什么关系,考试还是你自己去考。”
云落抱着她的手撒娇。“哎呀,你试试嘛~”
桑绿拗不过她,拿了试卷半小时做完。
云落看着那娟秀的英文字母,怀疑她姐压根就没看完题目,随便瞎选的。“不要敷衍了事嘛,你当在考场上那么做。”
桑绿没有再理她,自顾坐到床上去,翻开一本厚重泛黄的书看。
云落像模像样地捏着一支红笔批改,越改面色越凝重,啪的一下,放下红笔,吓了桑绿一跳。“姐,我觉得你选错路了,你应该学法才对,以后当个检察官法官什么的,肯定比我靠谱。”
桑绿一边翻看手机里拍的照片,一边与书里的图片对照,那银饰满身、苗刀横立的九黎女巫,十分勾她兴趣,随口敷衍表妹。“我哪有什么选择,都是我妈选的。”
“50道单选题你居然全对!我要是发到网上,别人都不会信呢。”
云落一屁股坐在桑绿床边。“德国不也是大陆法系吗?咱们很多法.律还是学人家的呢,姐,你要不直接转专业,更方便了。”
桑绿白了她一眼,哪有人从钢琴演奏转到法学去的。“你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什么,都考第三次了能不能上点心?”
“不是这么说的呀,老师说法考这东西不能学得太久太深,不然很容易内耗,最后精力耗费了,分数又不高,反而不如那些随便学学的。”
“那你就用朴素的法律观念去做不就好了?”桑绿对云落,既羡慕又无奈。
这丫头读了四年法学本科,又勉强上了法硕,法考证却考了两次还没过,换做自己的母亲,早就剥夺了自己的自由,以杀.人.犯的规格待遇在家坐牢了,可二姨和二姨夫整天乐呵呵的,为了云落九月份的考试,甚至请假特意送她来姥姥家,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再修身养性,这丫头都要修到140斤了!
云落一脸为难,肉嘟嘟的脸难得挤出一丝困扰。“我是这么做的啊,但是该朴素的时候他考得深了,该深的时候我又朴素了,诚心为难人嘛!”
“那你收拾一下往年例题,哪类题目会朴素,哪类题目会考深,自己好好整理一下,这次要是再不过,后面就到写论文,找工作的时候了,你的时间就会很紧了。”
“啊~~”云落一团烂泥般摊在桑绿的大腿上。“姐,我好焦虑啊,我不想写论文,也不想找工作,我也去读个博好不好。”
桑绿提不起心力去说她,一点压力都受不住,惯成这样,姨妈姨丈应该负主要责任。“回你房间做题去。”
“不嘛,我想跟你睡,我那房间阴森森的。”
“你怎么不跟清姐睡。”
“啊,我怕她。”云落想起清姐不言苟笑的脸,哆嗦了一下。“桑姐,你不觉得清姐自从边境回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了吗?”
桑绿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夸张,她现在是市.委.副书.记,肯定要严肃一些。”
云落想想也是,撅嘴撒娇道,“姐,就让我跟你睡吧。”
桑绿无奈,只好同意。
闭了灯,两人平躺在床上,云落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十点多哪能睡得着,张嘴嘟囔个不停。“姐,你看见今天那个女道士长什么样了吗?”
突然一问给桑绿问懵了,她依稀记得,那女巫从祠堂里走出来时,已经摘下了面具,但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她没敢仔细看,现下只能想起那双特别的眼睛,和潮湿的特殊味道。她撒了个小谎。“带着面具,没看着。”
“姐,你说那人是做什么的?跟一般白事上的道士穿得不一样,而且她还是女的哎。”
“她不是道士,是九黎一族的女巫。”
“女巫?给人下蛊的那种吗?!”
云落激动地坐起来,“屋里放满小罐罐,里头都是虫子,看谁不顺眼,就大手一挥,直接操控对方!哇啊,这也太酷了!”
“当然不是,那是小说。”
桑绿笑着解释,“九黎一族世代崇巫,生老病死、人生大事都需要巫者祭祀祈福,嗯…你把她理解成一种精神信仰吧。”
云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脑海中想起那漂亮的抽刀方式。“那她们还要习武吗?会不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在梅花桩上打斗、赤.身裸.体在瀑布底下冲水,增强抗压力之类的。”
外界对九黎女巫知之甚少,桑绿也无法解释清楚,模模糊糊回应。“可能吧。”
“那女人的身手,凌厉又漂亮,有点世外高人的感觉,要是能录下来发到微博上,肯定能火!”
云落啧啧不停,遗憾自己当时看呆了,没能拍照录像。“姐,你说她们这种人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每到月圆之夜就坐在山顶上,吸收日月之精华,功力就会大增。”
桑绿虽觉得表妹说得夸张,却也觉得有点道理。
那恐怖的抽刀速度,几乎就是眨眼之间,比寻常的抽刀快上一倍不止,能做到这个地步,必然需要多年的高压练习,听那女人的声音,年纪似乎也不大。
九黎女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桑绿喃喃自语,“要是有机会能接触一下就好了。”
“肯定有啊,我问了姥姥,说是村头老刀家的丧事,得举行三四天呢,不过明天悬棺一天,后天就吃席了,咱们后天再去看看不就行了。”
桑绿想起今天下午的事,尴尬地心麻了一下,好在过去几个小时,残余的尴尬还不足以压过好奇心。“好,后天我们远远看一眼。”
“干嘛远远的看,直接进去不就得了,姥姥说了,吃丧席人家不会拒绝的。”云落胖手往床头柜一捞,递给桑绿。“而且我们还有秘密武器呢。”
“什么?”
细软的毛茸茸摩挲在桑绿脸侧,残留的檀香底下是淡淡的草药味,冷不丁溢出一丝青竹香,极淡,却肆无忌惮地钻入鼻腔,直接掀开强压下去的记忆。
——你的味道太浓了。
云落道,“那女巫的发穗啊,你身上掉下来的,可以借口还东西和她说话嘛。”
桑绿一把夺过发穗,藏在被子下,动作很应激。
云落不明所以。“姐,你怎么了?”
好一会,桑绿支支吾吾地问,“云落,你觉得…我身上的味道…重吗?”
“啊?”云落奇怪表姐的问题,埋进她颈侧嗅了嗅。“不重啊,就是沐浴露的味道嘛,嗯…姐,你用的什么香水?有点点玫瑰味,又不太像,怪好闻的呢。”
“不用凑这么近闻。”桑绿推开她的脑袋,“没用香水,都洗过澡了。”
云落脑袋歪到枕头外,委屈道,“姐,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好了,太晚了,不准说话了,快睡吧。”
扣扣——
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没有等人应声,门就直接打开了。
快睡着的桑绿太阳穴一跳,没有看来人是谁,应激道,“妈,你——”
云浮直截了当。“我敲过门了。”
桑绿短促地叹了一口气。“有什么事吗?”
“你说呢?”云浮抱胸靠在门框上。
“小姨…”云落唯唯诺诺地藏起手机,她从小就怕这个严肃的女人。“你要跟桑姐睡吗?”
“你睡你的。”云浮语气并不算太好,嗓音干涩难听。“咳咳,过了中秋,你就跟我回去。”
“为什么?”桑绿不满起来。“我要在这陪姥姥,而且我的课题也要找素材。”
“你那是陪姥姥吗,还找素材,仗着姥姥的名义在这瞎玩,你快无法无天了你!”云浮想起下午女儿的挑衅就生气,在德国的时候,女儿乖顺得很,别说弹错一个音,就是情绪不对都会被她教训一顿,回国了以后,有了后盾,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她的底线!
“阿迪教授这几年热衷于中西方的音乐交流,民族音乐这一块很得她的兴趣,妈,我博士已经第四年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汉诺威有多难毕业,再拖下去,后面的比赛我不能保证能参加。”
德国汉诺威音乐学院,排名世界前列的著名音乐院校,加上德国出了名难毕业的buff,即使是桑绿这样的天才型选手,在毕业方面也是焦虑不已。
云落把被子拉到鼻梁之前,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在两人之间来回转。
小姨还是一如既往的凶,病态苍白的面容更是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偏执。这么一对比,桑姐虽然偶尔会疯,但这副不卑不亢和小姨对峙的模样,有亿点点帅。
云浮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她不说话,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反应,窗外闪烁的KTV式夜灯照在她脸色,更加阴晴不定。
云落后悔留在姐姐的房间了,脑袋缩进被窝,手机的亮光映出一只攥紧的拳头。
桑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淡定啊……
“咳咳……你得给我个期限,咳……我不可能由着你瞎胡闹。”
桑绿的拳头松了松。“半年。”
“不可能!”云浮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撇了一眼最南边的卧室,声音压了下去。“半年,你不用回学校了吗?!”
“我跟教授沟通过了,取材和民族乐曲的融合,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干好的。”
“不行,最多三个月。”
“那就三个月。”
云浮反应过来了,又被女儿摆了一道,正想发作,思绪一转,暗沉着脸走了,留下敞开的房门。
云落蹑手蹑脚去关门,隔绝了外界的煞气,终于敢大声说话了。“姐,小姨这样你也受得了吗?”
桑绿掩眸。“受不了能怎么办?”
常说学艺术的孩子更加自由,可就是这种无法具象化、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理解的音乐,像一把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她,而枷锁的钥匙,被她妈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云落看着姐姐的模样,忽然有些心疼。新闻上总有研究生受不了压力跳楼,而她姐需要忍受学校和家庭两方面的高压,简直就是一个快爆炸的高压锅,平时疯一点算是解压了。“我要是你我早跑了。”
“跑去哪?”
“找个深山老林,窝里头不出来。反正我受不了一点压力,吃不了一点苦,而且爸爸妈妈也会养我的,多一双筷子而已嘛……”云落的话充斥着大学生的天真,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当真。
桑绿自然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只是那双迷茫的漂亮眸子,似乎抓住了什么。
深山老林么。
云落在自己的频道上絮絮叨叨,桑绿只当话外音,迷迷糊糊进入梦境的那一刻,听见,
“姐,你压力这么大,大姨妈还正常吗?”
桑绿一个枕头扔在她脸上。“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