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姐弹得越来越来好了,不愧是肖赛冠军!”
云落看着钢琴前的女人,满眼都是艳羡。
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起伏,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曼妙的身体随音符摇摆,不知是不是心境的缘故,明明是外国的曲子,却听出蓬莱仙境的缥缈感。
“好什么好,刚刚弹错一个音!”云浮低声呵斥,中气不足,伴随着咳嗽声。
“啊,不会吧。”
云落不懂音乐,这几天桑姐弹来弹去都是同一个曲子,怎么听都差不多。“一个音而已,小姨,偶尔弹错…也没关系吧…”
云浮冷哼一声,不再与女孩解释,脸色沉沉。
“你摆什么脸色,又不是表演,在家里随便弹弹而已,我们桑桑全部弹错又有什么关系!”坐在主位的老太太厉声呵斥。老太的嗓音早已沙哑,中气却十足,压得妇人喘不过气。
“妈,这丫头故意弹错的,我教训女儿你不要插手啊。”
“我也在教训我的女儿!”
云浮无语,禁声端坐,余光放在女儿身上。
难怪要死要活地跑到姥姥家来,打算放飞自我了是吧,等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想罢,又弹错几个音,妇人眼冒火光,却无可奈何。
弹琴的青衣女子轻笑,笑声中几分优雅几分逆反,融进琴声,说不出的快意舒畅。
——恭喜桑绿,获得肖赛冠军!
——桑女士获奖无数,还得是有天赋才能吃这碗饭啊。
——比她妈差远了,真可惜,她妈退得那么早,要是当年没患癌就好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弹不出自己的风格,当年的肖赛冠军,泯然众人矣。
桑绿唇边的笑意褪去,逆反的手指规训,又回到了既定的位置。
汀 ——
悠远的笙音飘忽起来,由远及近,韵律颤抖异常,悄无声息地融进钢琴的节奏。
一瞬间的心悸。
桑绿顿住,手下漏了一个音,规训的手指不受控地偏移,与那天外来音共鸣。
试探的逆反成了彻底的叛逆。
“桑绿!”
母亲的斥责阻隔在脑后,桑绿的身体依从指尖放肆,漂亮的眸子仍然含笑,明明是明媚青春的脸庞,却带着神经质的癫狂。
云浮气得起身离去,眼不见为净。
忽然,芦笙止。
情绪迅速抽离,桑绿恍惚了一瞬,琴声戛然而止。
老太太疑惑。“桑桑,怎么了?弹累了咱们就休息一会,没事的,姥姥在,不怕你妈。”
老太太左手边的女人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窗外。
桑绿仿佛灵魂出窍,不言不语,美目怔怔,骤然起身,凳子摩擦地面发出凄厉的叫声,夺门而出。
“哎,桑桑!”
老太太急得起身欲追,被左手边的女人拦住,她连忙拍着右手边的小外孙女。“云落,快跟着你姐,她不认路的!”
“好好好,姥姥你别担心。”云落随后追了上去。
老太太一脸愁容,拍了拍左边人的手。“顺子,你瞧瞧,桑桑都被她妈逼疯了!”
称顺子的女人冷不丁笑了一下,无意识地揉搓手腕上的黑色丝巾,偏头看向窗外,一抹青绿融进了树林,不见踪影。
江南烟雨,潮湿氤氲,寒气也粘人得紧。
出门半晌,桑绿的衣服便透了个半湿。
云落追上她,一把拽住姐姐的大臂,气都喘不匀。“呼呼——,别跑了,姐,再过去我也不认路了。”
桑绿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云落,你刚刚有没有听到芦笙?”
“芦笙?”
这种只存在于字典里的东西,云落连具象化都无法做到。“那是什么东西?”
汀——
“就是这个声音!”
桑绿撩起裙摆,湿润的脚踝踏出最后一段水泥路,陷入枯枝烂叶,彻底与深深浅浅的绿色融为一体。
骤起的乐声忽远忽近,氤氲的雾气隐隐约约,湿润的深林色调暗沉,桑绿通身清脆的绿色成了朦胧世界里唯一的抓手,像是原始恐怖的大自然森林中,突然出现的神秘精灵,蓬勃的生命力与遗世独立的美,一瞬间光彩夺目。
然后,又慢慢黯去。
愣在原地,无论是视觉上,还是精神上都受到巨大冲击的云落,暴起尖叫。
“姐!!!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桑绿闯进声源的中心,浑身湿透,大波浪的卷发也紧贴胸颈,轻喘了几口气,狼狈不堪,但又维持着几分与生俱来的优雅,眸子紧锁荆棘小道的深处。
应该就是这儿!
砰砰——
火.铳的硝烟不及雾气有存在感,味道却冲鼻。
几团深蓝色越出团团雾气,凌空前翻,落地瞬间骤起。
定睛一看,是几名青年男性。他们姿势怪异,时而下蹲时而起立,即使起立,四肢也是弯曲作狩猎状。
狩猎?
桑绿秀眉蹙起,往他们腰间瞥去,横跨火.铳,手持弓箭,领头的人胸前斜挂牛角。
这难道是……
桑绿眼眸炯炯,忽的,身后一个大力,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挤进队伍中。
云落大喘气,“桑姐…咳咳…他们是谁啊?”
话音刚落,荆棘枝丫剧烈颤动,一口素黑平盖棺材凌空飘出,虚空起伏。
云落吓得一抖,抱住桑绿。“姐,鬼…”
下一瞬便见棺材底下身着暗袍的四个力夫。
“吓我一跳,他们走路怎么没声音啊,轻飘飘的。”
素棺不大,刚好一成年人大小,棺形四四方方,很平整,不似电视剧中那般两头翘起,四个力夫说是扛着,其实横梁不着肩膀,虚抬在肩膀上方。
素棺一眨眼便飘出去几米远,还不等桑绿回过神,又一袭黑红闯入眼帘。
黑红袍子很大,外侧挂满银质流苏,丁零当啷,虚空落下时裙袍舒展,挡住了脸。
那人身形颀长,一时竟分不出男女。
四周骤然出现十数少男少女,挡住了黑红袍的身影,他们两人一组,一人踩在另一人的肩膀上,各自吹奏芦笙。
节奏轻快敏锐,不似先前。
山地坎坷,两人一组不止上下叠加,而且各自的动作难度奇大,可他们的嘴就没有离开过芦笙。
“哇,好厉害。”云落惊掉下巴,仿佛正在看什么晚会杂技,情不自禁鼓掌。
桑绿注意力完全被黑红裙袍吸引,视线焦急地绕开周围的少年们。
那黑红裙袍不知是什么布料,挂了好些重物却不变形,轻薄飘逸。裙袍底色为黑,暗红描边,像是溢出的浓血,流淌在裙摆,山河湖水,枫树圆月,青鸟展翅,缀以无数涡云纹,少数民族风采尽显。
桑绿越看越激动,按捺不住地往上看,那人左腰上悬挂苗刃,奇怪的是,刃柄朝后,刃身朝前。
不符合人体抽出的方式,是装饰吗?
一股檀香浓郁袭来,裙袍渐渐落下,露出黑红袍人的上身,乌发及腰,凌乱流淌,竟然是一个女人。
她戴着面具,不等桑绿完整看一眼,巨大的芦笙便挡住了面具,悠远的笙音击中心房。
是她!
一整列丧葬队伍奇形怪状地离去,桑绿目光紧紧跟着队伍中间的人,
黑袍女人的发后系着一条暗青发穗,不时拍打后背,裙摆褶皱间的鹡宇鸟,翅膀扇动,翱翔九天。
鹡宇是九黎一族的神鸟,这么多人只有她穿了。
所以,她是谁呢?
桑绿愈发感兴趣。“云落,附近谁家有人去世了吗?”
云落心神也被那支队伍吸引。“没听说呢,姐,他们的棺材怎么从山上下来的?那上面又没人住。”
“没人住吗……”桑绿喃喃自语,脚步移动,跟上了丧葬队伍。
“哎,姐!”云落原地纠结一番,又环顾了一圈陌生的环境,苦着脸跟了上去。
丧葬队伍走得奇快,没有负重的桑绿两人需要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山路不好走,四横八叉地树枝划破了两人的衣裤,好在队伍很快出了深林,走上了水泥路。
“是姥姥村子里的吗?早知道咱们在这等着就行了。”云落心疼地拔掉衣角的勾丝,这衣服不便宜呢。
桑绿不言语,眼睛死死盯着其中的黑红袍女人。
从刚刚的队伍走向来看,他们姿势怪异,看似毫无规则的移动,可动作步伐、阵列方向都是以黑红袍女人为轴。
那个女人,必然地位不凡。
笙音止,黑红袍女人放下芦笙的一瞬,左手提住腰刃刀身,往腰后一送,右手顺势抽出鞘,尾穗被挑开,姿势大开大合,粗犷之美达到顶峰。
铿——
“好帅!刀还能这么抽呢!”云落惊得忘记坏掉的衣服,满目惊艳。
若桑绿瞳孔一震,内心狂喜。
九黎女巫!
——九黎一族几经战.乱,世代迁徙,族人骁勇善战,作战方式别有一番特色,你仔细观察就能区分。
黑红袍女人虚空横劈,口中唱词。
桑绿不敢放过一个词语,却实在听不懂她说得什么,心下失落,看来九黎方言与巫词确实是两套语言系统。
铿——
刃背横砍,凛冽的刃风仿佛劈砍在身上,桑绿终于感觉到冷,她打了个激灵,抱住自己取暖,抬头正对上巫者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漆黑透亮,眼仁颤动,似裹住泪,朦朦胧胧,怎么都看不清,可那朦胧之下暗藏的亮,似乎能知晓自己的一切秘密。
桑绿心虚地偏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方才一直注视的方向响起脚步声,慢慢靠近,桑绿咚咚的心跳声不止。
“穿上。”
陌生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很疲惫,但透着檀香,有神圣之感,像天外来音,让人无法不顺从。
桑绿迟疑了一会,披上外袍的指尖颤抖,对方似乎等不及了,红中泛白的手指拎住外袍的领口两端,仔细合实,牢牢将她封在袍中。
“谢谢。”
桑绿的头垂得更低了,直到听见脚步声走远,才抬头看她的背影。
褪去外袍的女巫似幽似灵,腰身在长柄腰刀的衬托下,盈盈一握,藏不住的清冷。
桑绿喃喃道,“她…为什么要给我衣服?”
云落也冷得发抖,钻进袍子里。“应该是看咱俩快冻死了,这女道士还挺有善心的。”
“可她只给了我。”
云落仰头望了表姐一眼,弱质芊芊,我见犹怜的,不像自己,冻死了也会被说谁家的小牛犊子装死呢。“姐,你非得让我说人家看上你了吗?”
桑绿好笑,摇头。“你回去拿衣服,我在这等你。”
云落好说歹说,让表姐跟自己一起回去,可对方固执己见,她没法,只好先回家换衣服。
丧葬队伍大多进入祠堂,只有一队身着深蓝刺绣对襟上衣、素黑大脚长裤的青年男性,手持弓弩,围绕祠堂外守望巡逻。
桑绿没有再靠近,远远听着里面巫词顿挫、檀香阵阵,偶有火光溢出,怔怔出神。
——九黎丧葬风俗为世间罕见,可惜他们排外的很,我们所窥见的,连皮毛都算不上。
排外吗?
桑绿浅笑一声,攥紧了外袍领子,暖意与檀香味并存,心情愉悦。
也不见得呢。
不知等了多久,祠堂里的仪式结束,那巫女跨槛而出。
桑绿疾步上前,明眸问道,“您好,能给我一个您的联系方式吗?有一些问题——”
“不可以。”拒绝得干净利落。
桑绿一怔,从没遭受过拒绝的她,一时挂不住脸,脸颊微微泛红。原以为对方能主动借出衣服,怎么也是有些好感的。
“抱歉,是我唐突了。”
桑绿脱下外袍还给她,巫女伸手接过,指尖相触,不似寻常女人的细腻,粗糙有力。
习的巫术还需习武吗?
桑绿心思飘远,耳际传来一句,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并不难听。
“你是哪一宗的?丧葬禁穿亮色。”
话音刚落,桑绿微红的脸涨得愈发明显,垂眸掩饰紧张。“抱…抱歉,我不是……”
对方靠得更近了,桑绿垂下的眸子里出现了几缕头发,凌乱交错又不失美感。浓重的檀香味褪去不少,细细闻来,微苦的草药味中有某种独特的清香。
究竟是什么香呢?
这种香也是九黎祭祀的一部分吗?
“还有,你身上的味道太重,不适合出现在祭祀上。”
味道太重……
桑绿大脑宕机,跌宕的情绪刺激得她再也不敢看对方的脸,拔腿就跑,远远落下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