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因为太过久远，甚至都有些模糊了。

在菲利克斯的记忆中，就算是幼崽时期，他也没有被这样优先地照顾着。

雌虫的身体实在是太好了，长大之后还承担着保护雄虫的责任，如果这样依赖别虫的照顾，是要被人嘲笑的。

菲利克斯所受到的教育让他有些羞愧，自己的莽撞造成这样的局面，但是心底却难以克制地泛起欣喜。

安东尼奥挥开盒子坐起来，先看了一眼菲利克斯，见他没事，才揉了揉自己被磕到的肩膀。

“一定要突然扑过来的话，记得从前面，我可以接住你。”

语气不见责备。

菲利克斯内心暗暗呜了一声。

他真是个好虫！

我还想骗他感情！

我真是个渣虫！

*

次日上午，安东尼奥租了辆飞艇，陪菲利克斯前去医院做检查。

路上安东尼奥联系了生产压缩机的厂家，订购了一台中等价位的压缩机，花了三十多万。本来厂家是承诺运输的，但垃圾星没有停泊港口，运输飞艇绕道过来送货的费用都很高，至少要三五万，十分不划算。

厂家只愿意给安东尼奥补贴六千多的运输费用，安东尼奥和他拉扯半天，最后把补贴确定在了八千上。

菲利克斯见他关闭了通讯，才凑过来，嘀咕道：“他真讨厌，才两千都这么小气，我可以给你更多。”

安东尼奥看他矜贵的模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菲利克斯有点不懂这个微笑的含义，却隐约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崽子打发了，闷闷不乐坐到一边去。

“别不高兴。”安东尼奥说了一句，菲利克斯仍然不理他。

安东尼奥就也不理他了，反而打开了智脑隐私模式，入神地看着，忽然笑出了声。余光就看到菲利克斯一眼一眼偷瞄过来，他只装作不知道。过了会儿，安东尼奥皱了下眉，菲利克斯开始往这边挪动了。

终于，在安东尼奥长叹一声之后，菲利克斯终于忍不住，扒在了安东尼奥的肩头，好奇地问他，“你在看什么？”

安东尼奥冷淡极了，“没什么。”

菲利克斯更好奇了，什么东西能让这只雄虫的情绪这么多元化？于是他又耐下性子，一句句地叫着雄主。

终于磨得安东尼奥解除了隐私模式。

智脑仍然停留在原始的界面，安东尼奥刚才什么都没有看。

在安东尼奥的笑声中，菲利克斯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被骗了。他的一举一动竟然被这认识没多久的虫看透了。

这种感觉太微妙了。

想想也是，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似乎不知不觉间，他在安东尼奥面前逐渐卸下心防。垃圾星的与世隔绝更是让许多刻入骨髓的社交礼仪失去了意义。在只有两个虫的星球，他和安东尼奥只是两个灵魂在对话。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菲利克斯决定做一个高冷的虫。

虫族的孕产医院都是单独分离出来的，只负责虫族的受孕、产期护理、生产等相关需求。在每个城市交通最方便的地方，由政府出资建设孕产科大楼，从大门开始就受到监管，越往里，安保程度越高。

安东尼奥来之前已经在星网上了解了整个流程，倒是比习惯了私人医生检查的菲利克斯更熟悉一些。在距离医院大门五百多米的地方，外来的车辆已经被要求停下。

菲利克斯还在不解，安东尼奥已经看出了他的神情，对他解释，“医院会提供专门的摆渡车，确保医院内部的安全。”

菲利克斯恍然，片刻后又意识到这样有损于自己的高冷，立刻又板起了脸，一副自己早就知道的模样，走在了前面。安东尼奥不懂小少爷又在搞什么，不过探究的过程总比得到答案有趣。

安东尼奥跟在后面。

两虫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冷不防后面响起了一个虚弱的声音。

“您、您好。”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果然，从后面跟上来的是昨天刚见过的阿伯西内。不过这次见面，他的状况可不算好。他的脸色苍白，脸颊和没被袖子遮挡的小臂上全是还未愈合的伤口，从伤口的颜色看起来，那至少是八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在治疗仪遍地普及的时代，还让伤口暴露八个小时，可见阿伯西内的经济情况有多糟糕，或者说，他的身份有多么见不得光。

安东尼奥单手拦住了从身后探头的菲利克斯，菲利克斯扒拉着那只手，却总是被精准地挡住视线。菲利克斯的鼻尖动了动，这个熟悉的味道！

安东尼奥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对阿伯西内的伤有任何同情的神色。这样的冷漠让习惯了尊重有礼环境的阿伯西内有些难堪，但是腹内隐隐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抓住机会求助。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了，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求助对象。

“阁下，我请求您，在您的雌君求诊时，可以为我开一些药吗？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给您别的。”

阿伯西内从怀中取出了一条项链，即使是在他如此狼狈的时候，那条项链也被保存地很好。

安东尼奥的沉默让他有些慌张，他急急上前两步，想把项链碰到安东尼奥的面前，却不知扯到了哪里的伤口，“嘶”一声，项链从手中跌落。

项链没有落在地上，被安东尼奥捞在了手里。

阿伯西内顾不上自己的伤，连连解释，“这条项链来自一位出身高贵的少爷，它的价值绝对足以掩盖我为您带来的困扰。如果您不吝啬您的善意，可以请您再给我一些现金好吗？”

安东尼奥再次挡住从胳膊旁伸过来的脑袋，片刻后，他背上一沉，菲利克斯从他的肩上伸手，捞过了那条项链。

安东尼奥：……

阿伯西内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雌虫的放肆，在雄虫无奈的笑容中，惊讶又成了掺杂着羡慕的苦涩。

菲利克斯只是稍微一看，就知道这条项链价值至少超过五千万。这样的价值，菲利克斯稍微回忆了一下近五年的高奢项链的设计，确定这个款式并不在其中，那也就意味着，这条项链是定制款。

这种东西可不合适留下。

而且项链这么暧昧的东西，怎么可以由给自己雄虫留下了气味的雌虫赠与呢！

菲利克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想把项链还回去，但是阿伯西内哀求的目光让他说不上拒绝的话。菲利克斯低下头，戳戳安东尼奥作为询问。

“这是违法的。”安东尼奥简单地拒绝，他看着阿伯西内的伤，昨天他也并没有拿走阿伯西内所有的钱，问道，“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你的钱呢？”

阿伯西内苦笑了一下。

昨天分别之后，他又回到了临时居住的地方。他所在的都是不需要使用真实身份的住所，那当然不会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幸运的是邻居很和善，可阿伯西内没想到，和善的邻居们会绑架他，试图把他卖到黑市。挣扎中他弄丢了所有的行李，只余下这条随身的项链和一身的伤。

他成了真正的身无分文的流浪黑户。

阿伯西内不敢再去人少的地方，就一直沿着热闹的街道行走。天亮之后，他的腹中一直隐隐作痛，他没有钱，没有身份，也不能去有网的地方做身体检查，否则他怀孕的事情很快就会被那位阁下知道……

阿伯西内一直走到了孕产医院，希望能找到一位好心虫，可以多开一些药物分给自己。但是走来的每一位都让他想起那位和善的邻居，让他心生怯意。就在阿伯西内决定赌一把的时候，他看到了昨天帮他的那位阁下。

虽然那位阁下行事残忍，索要报酬的时候也毫不手软，但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反而莫名让他觉得安全。

但终究是觉得麻烦吗？

宇宙之间可居住的行星多达2378颗，但是他却不知何处能容得下他和还未出生的孩子。

也许，他的流浪可以至此终结了。

阿伯西内下了一个模糊的决定，反倒是镇定起来，也不复仓皇。他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对被自己打扰的两虫笑笑：“很抱歉耽误两位的时间了，午安。”

说罢，转身就走。

菲利克斯看了一会儿，忽然追了过去。

即便知道阿伯西内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但安东尼奥也不放心，跟了过去。

菲利克斯叫住了阿伯西内，苦恼地翻找自己的包，却没找到任何可以变现的东西。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好吗？告诉我你的症状，我去帮你买药。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吃个饭，我再帮你兑换一些现金。”

阿伯西内惊讶地看着他。

菲利克斯的目光落在了阿伯西内的腹部，没说什么。他太清楚贵族雄虫是什么性格了，阿伯西内这样艰难地逃避着身体检测，跟当初故意去检查身体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吧？

如果不是遇到了安东尼奥，那么菲利克斯可能也和阿伯西内一样，在做宇宙流浪者。看阿伯西内的模样，想象着如果是自己，是否会有一样坚持下去的勇敢呢？

菲利克斯为阿伯西内难过，同时也在为自己难过。就算他遇到的是很不错的安东尼奥，但对于当初的选择，他仍然无法忘怀。

阿伯西内还在犹豫，菲利克斯已经强行挽着阿伯西内回到了自己的飞艇里。

善意与热情让阿伯西内好似惊弓之鸟，心底难免有些怀疑，几乎要拔腿就跑。飞艇内放着充满了个人风格的抱枕、毛绒抚慰玩具、零食等。菲利克斯大方地分享了自己的一切，还给他拿来了毛茸茸的拖鞋，自己喜欢喝的橘子饮料。

菲利克斯拿来闲置的折叠光屏，让阿伯西内写下自己的症状。阿伯西内带着勉强地笑，推诿着不肯动手。

安东尼奥站在飞艇门边，看着菲利克斯过度的热情之下还有复杂的情绪，而惶惶不安的阿伯西内一边道谢，一边悄悄观察飞艇的门窗。安东尼奥敢打包票，只要他们走出飞艇，阿伯西内立刻就会跳窗跑出去。

安东尼奥回忆着阿伯西内的工作证，在星网上搜索了一下，星网上居然有很多他的资料。他并不属于菲利克斯所在的联邦，而是来自另一个叫作众闻联盟的星球联盟。

阿伯西内是智商超高的天才雌虫，十一岁就进入大学，十六岁取得了最高学历后，直接进入最高军事学校成为最年轻的教授，以平均每年5~6项的科研成果闻名。他的学生非富即贵，对于这位教授的评价却都很高。

【每个因为教授的可爱的外表——我知道教授看起来很高冷，但我就是觉得这样很可爱——如果因此轻视教授的话，他的学术成果会让虫羞愧至死的。】

很微妙的评论。

类似这样的评论很多。

而从未脱离过校园的阿伯西内，再高的智商都无法弥补恶意的算计。没有掌握这一刻就去流浪，可活不了多久。

安东尼奥关掉了光脑，菲利克斯还眼巴巴地看着阿伯西内，无声催促他落笔。安东尼奥叹了口气，打断了这无声的僵持。

“我和雌君对你的帮助，你想好要如何偿还了吗？”

阿伯西内愣了一下。

安东尼奥捂住了菲利克斯的嘴，不用想也知道他根本不在乎有什么回报。但安东尼奥不是，一方面阿伯西内本身的价值很高，二来不求回报的善意，常常会招致恶念，因此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你的工作履历很优秀，我希望你能为我工作。”

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去给别人工作，出了任何问题都得不到保障。即便如此，能有这样的机会，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阿伯西内对于是否相信这对夫夫，显然拿不定主意。安东尼奥没有催促，只是让他写下自己需要的东西。

“就算要走，也要像菲利克斯说的那样，带着钱和药离开。你可以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