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和安东尼奥想象中完全不同。

购物的商场大楼有几百米高，店铺有几千家。一进商场，就可以用联络器对接门口的小型飞艇，开着飞艇购物。

显然，菲利克斯也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他的新奇感一点不比安东尼奥少。他抢先一步坐进了驾驶位，软着声音：“让我开好不好？”

这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他却总是表现得好像安东尼奥的任何意见都很重要一样，用这种让人心脏发软的语气说话。

安东尼奥觉得即便自己是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也会因此程序紊乱。

“好。”

他简短地回答。菲利克斯也对于他所表现出纵容心满意足。

飞艇歪歪扭扭地顺着固定的轨道上升，越往上，店面的价值越高，到了100层，虫就少了很多。即使不是经验丰富的导购员，也能看出大部分来到这些楼层的虫只是来“见见世面”，不会消费一个联邦币。

直到飞艇来到了178层，与底下的喧嚣不同，这里是全然的松弛的安静，空气中有着清淡的昂贵的香味。在安东尼奥看来，这里的一切都写满了“奢侈”两个字，身边的虫却还是皱着眉，挑剔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如果我们在第一区的话……”安东尼奥听到身边的虫嘟囔了一句。

安东尼奥无法对这份遗憾感同身受。他调出了178层的店铺分布图，让菲利克斯挑选喜欢的店铺。菲利克斯果然选择了看起来最贵的一家。

店铺是典型的雌虫服装店，复古华贵风格，随着今年的潮流，选择了大面积的重工蕾丝，安东尼奥看得眼疼。他本觉得这百分百算是裙子，是女装，怎么能让男人穿上这样的衣服？

但是当菲利克斯把裙子比划在自己身前，回头骄矜地等着自己夸他的时候，安东尼奥觉得自己实在是武断了。

为雌虫这么设计，一定是有原因的。

因为会有菲利克斯这样的顾客。

“很漂亮。”

菲利克斯就把这条裙子交给了导购。

在这条裙子之后，安东尼奥再看店里的衣服，就觉得每一件都和菲利克斯很般配了。他能想象出菲利克斯穿上后会多好看了。

按照菲利克斯对购物的狂热，估计他至少要把整个店的衣服都看一遍买一遍才会心满意足。

没想到菲利克斯只试穿到第三件，就让导购去开单，留下了酒店的地址。

“怎么了？”

“没有更喜欢的了。”菲利克斯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走过橱窗时，眼神落在那个漂亮模特身上的那件墨绿色长袍，又很快转开。这样流连的神色同样落在了隔壁的春季特款、隔壁的隔壁的运动风格、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性感……

那眼神像是看见了鱼的猫，让安东尼奥不解的是，这种垂涎并没有让他停下脚步，反而顶着一张好想要的脸，故作嫌弃。

“不喜欢”。

安东尼奥不动声色，故意把对着衣服眼神拉丝的菲利克斯拉走，最后菲利克斯终于停在了一家家庭智脑店前。

“我们看看这个吧，正好我想换个智脑了。”菲利克斯的语调听起来好像是无聊到只能逛这么无聊的店的感觉。

在这家店里，安东尼奥受到了更多的关注。销售们围着安东尼奥，向他展示各种款式的智脑。他们的声音太多，安东尼奥老旧的翻译器跟不上，只觉得被吵得心烦。

安东尼奥抬了下手，示意他们安静。下一秒菲利克斯已经睁大了圆眼睛，带着浅浅的不高兴，骄纵地敲了敲桌面。这不是一个友善礼貌的眼神，大约因为太过理直气壮与漂亮，竟也不讨人厌。

销售们大概明白这对夫夫的相处方式，给安东尼奥送来茶水之后，都不再打扰了。

菲利克斯这次没有逛服装店的焦躁，不急不缓地让销售们拿来新款，一点点地询问、试用。

安东尼奥看了一会儿，借口要去卫生间，就出去了。

等安东尼奥回来时，菲利克斯的额头贴着一个小小的圆片，高兴地凑过来，问道：“你有没有做过脑域隔绝术？”

这个词太过生僻，安东尼奥的手环卡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翻译过来。饶是如此，安东尼奥也没有弄明白这是什么。

菲利克斯指着自己额头的圆片解释，目前最顶尖技术的智脑是直接在脑内植入纳米芯片，与大脑连接。这种智脑的便捷之处是完全“隐形”，不需要任何外在载体，不需要笨重的手环，操纵界面全在脑中。

这样的科技存在着显而易见的风险，所以为了保证大脑的安全，在购买纳米智脑之前，最好做一个很小的脑域隔绝术。

菲利克斯额头的圆片是纳米芯片的模拟体验片。他仰起头，把体验片贴在了安东尼奥的额头，轻声细语告诉他要如何操纵，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安东尼奥的脑海中展开。只需要一个念头，所有的操作就在脑中即刻展开。

而他的双眼仍然看着眼前的虫，两个世界同时存在着。

这是比穿越时空要更有真实感的跨越时代。

安东尼奥几乎要沉迷在这一方世界之中了。他一直是个物欲很低的人，但这一刻却无意识地露出了一些喜爱的表情，这些表情又被菲利克斯尽收眼底。

这是菲利克斯从未见过的、隐隐的雀跃，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竟然也升起了一些欢喜与满足。这只雄虫一直蜗居在偏远星球，经济条件一般，应该从未近距离体验过这样的高科技，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是他的“第一次”。

这是对另一个虫的人生的另类占有。

安东尼奥取下了体验片，回答了刚才的问题：“我应该没有做过。”

旁边的销售虫员适时地建议他在店内做一个脑域隔绝术，只要五分钟，菲利克斯也是这样建议。安东尼奥摇摇头，虽然这项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但他并不了解，也没有能让他足够信任的虫。

菲利克斯对纳米智脑倒是很喜欢，跟着销售虫进入VIP操作间。安东尼奥不放心地跟在门外，看着菲利克斯和操作虫消毒、注射、速疗伤口。

片刻后，菲利克斯看着眼前的虚空，似乎在浏览适应新的设备状态。安东尼奥站在外面等待，销售虫贴心地为他搬来桌椅、送来了小点心。

“您真宠爱您的雌君。”销售虫不无羡慕地说。

这只是个很日常的操作，这位雄虫却一直站在窗边，沉稳之下，有着不易察觉的警惕。他在担心那几十万分之一的操作失误吗？

十分钟后，适应良好的菲利克斯轻快地走出来，对这份等待高兴的同时，也有了些愧疚，他挽住了安东尼奥的手，讨好地晃了一下。

“您辛苦了一天了，我不该这么任性让您还陪我出来逛街的。”

安东尼奥摇了摇头，“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应该让你高兴的。今天在酒店很无聊吧？”

快乐地逛了一个下午线上商场的菲利克斯有点心虚地大方：“没关系，您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点心虚没有逃过安东尼奥的眼睛，但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菲利克斯实在是有心机，但笨蛋，还美丽。

于是安东尼奥也对这份“体贴”颇为欣慰地笑，揽着菲利克斯的腰肢，和他离开了商场。

两人一路回了房间，安东尼奥仍然保持着旧时的习惯，自己先开门进去，以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

屋内也确实有意外情况，只是这意外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套间的客厅内多了一个金字塔似的礼盒山，盒子都带着相似的logo，是刚才去逛的那家科技体验店的标志。安东尼奥想到菲利克斯进去安装纳米智脑时喋喋不休的模样，应该就是那时下的单。

……购物狂魔。

安东尼奥绕过那个小山，却见菲利克斯从踮着脚变成跳着脚去拿最上面的那个小盒子，却总是差了一点。安东尼奥无奈地回头，掐着他的腰，一用力把虫举了起来。

菲利克斯有些意外，反应过来之后没有马上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反而欢呼一声，很新奇地哀求，“走两步走两步。”

安东尼奥无语地看他，纵容他这么闹下去，还不知道要到几点。他拎着人，把他转了一圈，放在身后，自己取了那个盒子递给他。菲利克斯却摇摇头：“是给你的。”

安东尼奥一怔。

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简约的黑底白边的手环智脑。安东尼奥低头，菲利克斯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些呢？”安东尼奥指着“金字塔”。

菲利克斯的回答也如同安东尼奥的预想，“都是送给您的——我想，您也应该会喜欢这些小玩意的。”

安东尼奥想起菲利克斯今晚的表现，忽然明白过来，他今天非要出来逛街，应该只是为了去为自己选一个新的手环。而他在体验纳米智脑时表现出的兴趣，让菲利克斯送出了更多。

那些分明的情绪，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

菲利克斯把手环比画在安东尼奥的手腕上，在他点头之后，菲利克斯就认认真真地帮他把手环戴好，帮他把旧智脑的信息对接传输好。趁着这个机会，菲利克斯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置顶，设成特别关注。

做这些的时候，他完全没有避着安东尼奥，这是完全的信任的试探。他知道自己会被允许。

安东尼奥也如他所想，没有任何拒绝。

于是菲利克斯放心地打开了安东尼奥所有的社交软件，把自己设为特殊关注。

安东尼奥随便他，站在一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拆礼盒。很多东西他都不明白是怎么用的，就随便按一按，看着这些东西在地上跑起来，或者在房间里发疯一样地飞起来……碰撞在墙壁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菲利克斯和他一边躲，一边对这个新鲜的场景哈哈大笑，在安东尼奥的催促下，对着说明研究怎么让这个东西停下来。

仓促间，菲利克斯碰到了服装店送来的购物袋，一袭墨绿色的长袍散落在地上。菲利克斯只愣了一秒，就反应过来。一定是安东尼奥在假借去卫生间的时候，为自己购买了这条裙子。

——他们做了相同的事情。

这只雄虫是没有什么资产的。

菲利克斯有点想不明白，雄虫只有想得到一只高回报的雌虫时，才会这样做。可是安东尼奥已经拥有了自己。也许是他不知道这一点，他是一只像雌虫一样的好雄虫。

菲利克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喜欢的衣服是如此昂贵。

那个小玩意又呼啦啦地带着风飞了过来，两人猛地低头，躲了过去。

安东尼奥把衣服装好，菲利克斯忽然讪讪地道：“其实，我也可以穿便宜的衣服。”

安东尼奥手一顿，看菲利克斯，他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尴尬和一丝不知所措，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安东尼奥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情绪的来源。

他摘下了写着价格的吊牌，放在了菲利克斯白嫩的掌心：“不要为任何虫降低你的标准，你值得这些。如果说购买这些裙子会吃力，那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失控的飞行器又呼啦啦降低了高度飞过来，安东尼奥按着菲利克斯蹲下躲避。不提防身后菲利克斯忽然扑了过来，安东尼奥重心不稳，两人一起往后倒在了“金字塔”的山脚下。

“金字塔”受到撞击，哗啦啦地散落，像所有的雌虫一样，菲利克斯下意识地要展开骨翅，为雄虫挡住这些恼人的小危险。但仓促之间，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安东尼奥。他的双臂箍住菲利克斯，翻过身，把他挡在了自己的怀里。

菲利克斯也下意识地伸手，挡在了安东尼奥的后脑勺。

数量巨大的黑色礼盒像是下了一场黑色的雨，把两人掩埋在黑暗之中。

哗啦啦的声音停止了，菲利克斯的耳边却仍然有嘈杂的声音，永不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菲利克斯才意识到，那是分不清主人是谁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