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倒映着戚余的脸。
他手肘放在车窗边,眼睛落在车窗上贺舟陵的倒影。
戚余确认自己见过这个人、这张脸,但到底什么时候,他却记不清了。
“有什么问题吗?”专心开车的人面无表情发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自然而然地发号施令,可见平时地位颇高。
戚余收回手肘,微微转身正视他:“贺先生,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车驶入没有路灯的阶段后陷入一片漆黑,贺舟陵的声音沉沉传来:“你是第八十八个跟我这么说的人。”
戚余微微一笑,眼尾拉出狭长昳丽的弧度,微微歪了歪脑袋:“是吗?那就对了,看来贺先生的照片被一些不正经的会所盗用了,回去之后别忘了及时维权。如果需要律师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位擅长这方面的专家。”
车猛地刹了一下,贺舟陵回头看了一眼戚余——带着点错愕的。
作为“天机计划”的核心人物,他的资料是最高保密等级,网络上不可能存在他的信息或者照片。更遑论被什么“不正经的会所盗用”。
对方这是回敬他那句“八十八个人”呢,脾气还挺大。
唇边笑意一闪而过,贺舟陵打灯右转,拐入学校教职工宿舍。
同样是进入诡域,贺舟陵得到了符合设定的身份,甚至有车有房,而戚余却无处可去,只能在接下来几天暂时借住在贺舟陵家中。
二十几年前,一些学校福利不错,会给有编制的教师分配房子。
这间按照诡域自有逻辑分“分配”给贺舟陵的房子位于二层,面积八十几平,两室一厅。房子简洁干净,厨房里没有开火的迹象,餐桌上放着两张一年以前印刷的本地报纸,头版头条刊登着一则少女失踪的新闻。正要细看,戚余被叫走。
贺舟陵把戚余领到次卧,腕上手表从他身前一扫而过。
看见表盘上显示的“-”,贺舟陵按了两下复位键,问:“特事局给你测试的灵值是多少?”
“就是这个。”戚余双手抱臂,下巴点了点他的腕表。
制作测试仪的关键零部件之一是贺舟陵提供给特事局的。
那是从他猎杀的某种S级诡异身上剥离下来的觅食神经纤维,在探测灵值和诡气时格外敏锐,对没有诡气和灵值的普通人类不会有反应。
换句话说,只要探测仪有反应,就代表有能量波动,被测者只可能是异能者或者诡物二选一。
贺舟陵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戚余。
他的眼眶很深,戚余细看之后才发现瞳孔不是黑色,而是某种接近黑色的暗红。有点怵人。
戚余盯着他的表情,“他能看得出来吗?”
神信十分自信:【放心吧,不可能有人类看得出来!异能者也不行!】
贺舟陵没有在这个细节上纠缠,留下一句“别乱跑”就出去了,戚余一哂,注意到又一细节。
贺舟陵的袖口卷起。腕上有一圈勒痕,结实的小臂上也分布着伤口,看起来像是擦伤、烫伤,甚至还有可能是硬物拍击造成的红痕。
上次有个咨询者找到他,哭诉和主人关系出现裂痕却不知该如何修复。那个男生一身肌肉,空调房里脱了外套之后身上也有这样的痕迹,甚至还十分不拿戚余当外人地自爆戴了贞操带。
拜他所赐,戚余知道了很多SM圈不可描述的知识。
之前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发现,贺舟陵脖子上的项圈侧面似乎有一块圆形、指腹大小的屏幕。
也符合可怜小M所说,必须用主人的指纹才能解开这些道具的说法。
几个简单的词语在他脑海里关联了一下。
精悍、肌肉、禁欲、精英男。
道具、捆绑、战损、哭泣脸。
不能再想。再想就有点冒犯了。
戚余正要收回视线,被他暗中观察的男人转过头来,用那双暗红的眼睛盯着他。对方发现了他的打量,回以危险的视线:“在看什么?”
还是那么个人,穿着白天为人师表的衬衣长裤,领口藏住金属项圈,显得严肃端方、俊美禁欲。但这种光明的表象似乎在这一声反问里被撕碎。藉由这个问题,戚余窥见了他掌控欲极强的霸道内里。
两人各自回房休息。
这些本世纪初建造的房间简单淳朴,地面是水泥刷上深红色油漆,部分地方已经出现鼓包甚至破裂,露出粗糙的水泥地面,人踩在上面,会有嘎吱嘎吱的噪音。
戚余回房从书包角落里摸出二十年前产的、据说结实程度堪比板砖的老手机翻了翻,找到一款弹射弹珠的老游戏玩了起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大门突然有敲门声。
戚余翻了个身,没起。贺舟陵在外面,他应该会应门的。
过了一会,客厅里没有动静,从大门外传来贺舟陵的声音:“开门,我没带钥匙。”
贺舟陵在他睡着的时候出门了?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
戚余这才慢吞吞起床去开门。
贺舟陵大概是忘了带钥匙和伞,身上被淋湿了,皱着眉压着烦躁,从卧室里拿了干净衣服去卧室换。
擦肩而过时,戚余闻见了一点淡淡的腥味。像是淌过雨天的水沟的那种味道,并不好闻,有股土腥。
桌子上的报纸还在原处,戚余有些好奇,坐下看了起来。
这张一年前的报纸,说的是本地某个名叫丁盼的高一女生在放学路上消失了,家长和警方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只能登报向广大群众寻求有效信息。
贺舟陵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戚余正好把新闻看完,准备翻页。
“看什么?”贺舟陵站到戚余身后。
这是一个让戚余感觉安全感降低的位置,他拿起报纸准备往旁坐,一张躺在报纸下的纸片露出,字迹龙飞凤舞、刚劲果决: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背后,挡住头顶灯光的贺舟陵没有任何影子投下。
一瞬间,戚余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后颈汗毛一根根起立。
他眼神往后瞥了一眼,看见男人袖口外的胳膊、裤腿下的脚,都只是一团翕动的阴影。这是一个披着贺舟陵衣服的影子。
戚余想起了施五昌。那天在医院,施五昌身上也出现了这种情况。
施五昌到底想做什么?他究竟为什么会彻底变成诡异生物?
戚余“啪”的一下猛拍桌子,往旁大步一迈,脱离了影子的控制范围,嘴里骂了句脏话。
他义气凛然:“贺老师,你别担心!如果施小茹真的放弃报警,大不了我去当诱饵,让牛玉倩打我一顿,然后我来报警!校长都威胁要开除你了,你别掺和这事儿了!施小茹这事儿不能这么过去,校园霸凌不能被轻易放过!”
影子似乎愣住了。
有戏。
戚余立刻加码:“这么大的雨天,你还冒雨去其他校园霸凌受害者家里找证据、做思想工作,有谁认了你的好吗?!没有!你这个学期的优秀教师奖金都被学校扣了!你快坐下歇歇!”
影子坐到椅子上,揉了揉额头。困惑得十分拟人。
就是胳膊、脖子等躯体一团黑影,这一点不太像人。
“说明书,快,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影子?”
神信:【我叫……嗯行、好、对,对我叫说明书。你不是有吞噬?虽然这东西没什么营养,但你也可以试试吃了它。】
戚余十分怀疑:“这东西吃了不会拉肚子?”
神信觉得莫名其妙:【你从小拉过肚子?】
戚余被说服了,手摸向腰侧的藏刀。
影子看见戚余的动作,警惕地抬头,脸上出现电视信号乱码的黑白马赛克,脸上咧出一个空洞的森森笑容:“你想做什么?戚同学?”
戚余微微一笑,把报纸推过去:“老师,你看看这则新闻字里行间写了什么?”
影子低头去看。
歘的一下,戚余抽刀砍掉了影子的脑袋,被切下的部分棉花一样在地上弹了一下,戚余尝试用手捏起,发现竟然能摸到实体,是某种类似湿海绵的冰凉触感。
戚余把捡起的影子用力团塞成一团,在手掌心划了道伤口,血液立即将之吞噬,伤口完好如初,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涩滑如蜡的口感同步传给戚余的味觉神经。像是生吞了一团粗糙的纸。
【灵值+1】神信播报。
戚余:“……”这小心眼的神信一定是在报复自己喊它说明书。
戚余在短视频平台见过有些人从虎口挤肉丸鱼丸,这会影子的头就是那些丸子,它从没有脑袋的肩膀往上冒出,囫囵形成一个圆形,然后扭头转向戚余。
明明只是一团黑,戚余却察觉到它类似“愤怒”的情绪。
影子诡奴猛地起身,身躯紧贴在墙壁、地面、天花板上无限延长。吊灯闪烁两下,彻底熄灭。
房里陷入一片黑暗。
-
水门村的中心位置是一个迷你商圈,配套有KTV、酒吧、网吧、一条夜宵大排档街和诸多小店铺。
晚上八点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但有一个小院例外,它破败不堪,门口堆着垃圾,七点一过就紧锁大门。
土红砖搭的墙外,热热闹闹、人声嘈杂;墙内一片沉寂,只有借着外面的亮光才能看清院子里的小菜园。
这会,从亮着灯的二楼传来家长数落孩子的声音:“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跟班上小狐狸精谈恋爱,那个姓王的妈妈就是个婊子,女儿以后肯定也是个婊子!你还不如找个班上条件好一点的……孔好,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一道黑影从空中掠过,飞到这座小院上方时,森然骨翅收起,战斗长靴踩在泥土地上。
贺舟陵的目标是后院围出来的这一小片菜地。
这是孔好一家五口日常蔬菜的来源,孔家奶奶曾不止一次感慨,他们孔家真是有福之家,后院的菜总是长得这么壮、这么好。
墙角有孔家人用来翻地锄地的工具,贺舟陵没有碰。
他只是抬手挥了挥,虚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些孔家老奶奶宝贝的菜就被全部翻了出来,掘地三尺。
在树根、菜叶和土堆的混合物中,有一套脏污泥泞的衣料,森森白骨从其中翻滚而出。
贺舟陵暗红的瞳孔将所有情绪深藏,只有离开前望向小楼的那一眼泄露了丁点心思。他将这些白骨和衣料带到了自建楼群最外围的小山丘上,熊怡早就等候在这里。
“这是从孔家后院菜园挖出来的。”他把盒子递给施五昌的爱人熊怡。
今年不到四十的熊怡在菜市场边上开了一家理发店,她脾气好,见人就笑,把店铺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手上活也漂亮,因此附近的人都爱找她理发。
其中就有隔壁商铺里和她女儿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名叫丁盼。
贺舟陵一打开木盒的盖子,熊怡就通过那件衣服认出了这是那个一年前消失的可怜女孩。
衣服胸前的胖胖老鼠据说是一个叫“皮卡丘”的动漫角色,每次小姑娘来理发店,熊怡都会给她找播放这部动漫的电视频道。
现在,皮卡丘染上大片暗红,和森森白骨躺在一起。
眼泪汹涌坠落,熊怡想到了女孩一年内憔悴得不像样的父母,又想到了自己和丈夫。
“把她交给我吧。”熊怡说,“我会履行我们的约定。等老施完成他该做的事,我会让他解除诡域。”
贺舟陵似乎叹息了一声,又或者是熊怡听错了。只见贺舟陵望向远处夜空,表情冷肃,眉心仿佛凝着寒霜:“特事局不允许无辜者被牵连,一旦到了这一步,我会亲手解决你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