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特事局中央圆桌会议,桌面的立体屏幕正在播放一段手机拍摄的视频。
“家人们,我是小马哥,我现在在水门村旁边的国道上,看见了这个……”
这是从上而下的俯拍视角,拍摄人应该是站在较高楼层往下看。
起初,是阳光下的水门村,这里早些年的村落和自建房都已拆除,全部改成了一个个动迁房小区。这片新住宅区中午时分很热闹,不少人在小区门口的沿街店铺里购物用餐。
“你们看那里。”拍摄的人手指了指某个高楼的窗户,那里正有雾气冒出。
那雾气翻滚着越来越浓,违反重力地往逐渐展开,逐渐将整个水门村笼罩其中。
“我艹……”视频镜头翻转,露出一个年轻男网红化了妆的脸,“你们看见了吗?”他表情很兴奋,“关注小马哥,我带你们看更多有意思的视频。”
十五个会议席位前的立体屏幕同时熄灭,手里拿着遥控器的其中一位与会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视频我们已经联系这个博主删除了,现在已经确定,视频里的地方就是水门村,和我们检测到A级诡异突然变成S级的坐标一致。”
长桌上,所有视线一瞬望向坐在尽头,没有任何表情的特事局负责人。
“首都出现首个S级诡物,伤亡惨重。有关舆论已经迅速扩散,影响深远。这期间,特事局的S级异能者贺舟陵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处理这些异常?”
负责人语气如常:“贺舟陵的行踪涉及绝密行动‘天机’,事关人类未来,没有任何我可以透露的信息,抱歉。”
其余人沉默片刻,“贺舟陵的混沌值目前是多少?如果失控,特事局是否有特殊行动方案?”
负责人:“他的混沌值目前是20,距离清零陷入混乱还有一段距离。”
“20?!太低了!”
“这么低的混乱值,随便一两个任务就可能超标变成诡异!”
某位领导抬手一压,嘈杂声暂停。他温和地问:“作为华国唯一的S级异能者,他的状态关乎国家未来。是否可以考虑将他暂时召回,等到确实有需要时再派出去?”
负责人不急不缓,答:“关于此事,我在昨天下午已经向上面做过详细汇报,得到了批准。贺舟陵不仅是华国唯一的S级异能者,也是全世界范围内唯一一个能和诡异共生的人。我比在座的任何一位都重视、忧虑他的行踪。”
“但是,作为‘天机’行动的发起者,贺舟陵对于自己的行踪有高度的自由和决策权,这是上面亲自赋予的权利。其次,以他的能力,直接毁灭人类也不是做不到,而他选择了站在人类这一边。”
“贺舟陵甚至给出了诡异抑制剂的配方,如果特事局检查到他变为诡异,随时可以启动他脖子上的特殊铱金项圈,藏在里面的抑制剂剂量足够麻痹他整整半分钟。这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我们手里。”
“各位,诚意至此,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而你们的担心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选择相信他。希望你们也和我一样。”
-
戚余再次抬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夕阳下的教室里,邻桌的日历停在2007年10月27日。
身边是喧哗着准备放学的同学,远处是橙红色夕阳,前一瞬间的吃人阴影和巨大触手仿佛一场无厘头的梦境。
戚余按住自己的肩膀。
完好无损,没有被咬出一个缺口的痕迹,胳膊也没掉。
看来这个时间扭曲是从2007年的10月27日开始,到2007年的11月11日结束,节点应当是那对夫妇的痛哭。
戚余觉得,其中那个中年丈夫一晃而过的脸有点熟悉。
他闭上眼,从记忆中截取了那个画面……
十岁那年从戚家逃跑时下着大雪,戚余的韧性从那个时候已经初具雏形,从白天到黑夜,一个人走到了郊区的国道上。
漫天大雪里,除了马路中间车辆的轮胎压痕,只剩他小小一只行走在飘摇风雪里的背影。
“小孩,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少跑外面?你爸妈呢?”
直到被不由分说拉到开了暖气的公交车里,戚余才仿佛重新感受到心跳。他被冻得鼻尖发红,一言不发看着眼前人,腿恢复温度和力气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后退两米,离开男人一只手能抓到的范围,眼睛警惕地盯着男人胸口的铭牌:507线路专员,施五昌。
“你……”施五昌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叹了口气,把妻子给的便当往旁边空座上一放:“吃吧,我老婆刚给我打包的,说了我没胃口她不听。”
……
昨晚短暂一瞥,施五昌身形比自己认识他时佝偻太多,路灯下头顶花白大半,以至于他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戚余问神信,“[虚空之影]也是施五昌觉醒的能力吗?”
神信:【宝贝,其实我算是你的软件程序,现阶段我还没法完成你希望我有的功能,不过我想说——相信你的直觉。】
戚余拉直嘴角,望向教室天花板。
伴随着他的凝视,天花板上的影子纷纷蠕动了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能离开天花板落下来,展开血腥屠杀。
突然,所有的影子一动不动。
“嘘——老师来了!”
整个教室立即安静。
贺舟陵踏着夕阳走进教室,正如戚余身上变成了校服,他身上也变成了白衬衣,领口挽起,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脖颈上的项圈也还在。
这种打扮多少有点斯文败类的风格,但由于他的五官英朗,眉目自带周正迫人的锐气,倒是没有多少不正经的感觉。
贺舟陵目光扫了一眼地下窃窃私语的学生。底下很快彻底安静。
“施小茹同学还在医院,今天周五,哪位同学放学之后跟我一起去探病?”他问。
这不就是他在树林里看见的背影?
戚余毫不犹豫举起了手。
但贺舟陵没有点他,而是点了最后一排,涂着黑色指甲油、齐刘海遮住眼睛的女生:“牛玉倩,你跟我一起去。王幼茶,你也一起。”
一个柔柔弱弱,梳着空气刘海的女生站起来,怯怯地说:“老师,我有课后补习班,去不了。”
戚余站了起来:“老师,我也要去。”
贺舟陵眉毛皱了皱,“随你。”
戚余拎起书包就跟在他后面,最后排的牛玉倩显然也不是个爱学习的学生,同样拎着空空的书包就跑出来。三人一起,由贺舟陵开车前往医院。
教职工的车在教学楼背后有专用停车场,路上要经过一条夕阳照射下的走廊。
牛玉倩抓了抓厚重的斜分刘海,肩膀撞了下戚余,嘴里还嚼着口香糖,压低声音悄悄问:“你跟小茹很熟吗?你们在谈恋爱?”
戚余眨了眨眼。
没看错。
前面的男人影子投在自己斜前方脚边,自己和牛玉倩并排跟在他身后,脚下的影子……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
戚余的手臂略微一麻,寒出几粒鸡皮疙瘩。
他捏了捏手腕,随时准备好抽出藏刀,向旁离牛玉倩走远一步,“老师,这位女同学污蔑我早恋。”
牛玉倩:……
贺舟陵拉开车门示意他们上车,意有所指地叮嘱戚余:“老实点。”看来他发现了戚余“异能者”的身份。
三人到病房里时,施小茹正在父亲的看护下下床走路,她的腿之前骨折了,还有轻微的脑震荡,除此之外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已经卧床休息了半个月。最近,医生建议可以下床活动一下。
戚余目光落在扶着施小茹的男人身上。确实是戚余认识的那个施五昌。他看着女儿时,眼里有戚余没在他身上见过生动的柔光,这种表情,他在河畔写字楼女孩的手机背景里也见过。
“我是施小茹班主任,贺舟陵。”贺舟陵敲门。
施五昌和爱人闻言侧头过来,喜笑颜开:“你好你好,是贺老师和同学们啊,快进来快进来。”
戚余和牛玉倩同时往后一步。
戚余往后退是因为病房门正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从里头能看见病房里的所有人——唯独没看见施五昌。
从病房里的窗户往外看夕阳,不是温暖柔软的橙色,而是猩红的血色,边缘处融化了一般正在缓缓往下流。
施五昌仍然在极力邀请戚余,“……还有个同学,站在门外做什么,快进来呀?”
从病房里歪着身子往门外看的时候,画面仿佛掉了帧,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施五昌的脸是一片漆黑,不见五官,眼睛处有两个大窟窿,空洞呈现着背后血色的天空。
这瞬间的空气有点过于沉了,让戚余需要用力呼吸。
原来施五昌就是这个诡域的主人。那些食人的影子,都是他的诡奴。
戚余扭头问:“牛玉倩,你怎么不进来。”
施五昌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脸上五官消失,一片阴冷的漆黑。在他身后,影子一分为三,从地上立了起来,空洞的眼眶里投射的是外头猩红的天空,像三双腥红嗜血的眼。
“牛玉倩?谁让你来的?就是你把小茹打成这样,你还好意思来猫哭耗子?装什么好人,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施五昌朝门口喊。
牛玉倩缩在外头门框边,满脸屈辱愤怒。
施小茹呆了一下,“爸,你怎么了?你的影子?”
“怎么了小茹?”施五昌回头看着女儿时,影子消失不见,脸上也五官重现,“我的影子怎么了?”他回头看了眼,表情甚至有点困惑。
施小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没再提这事,而是拉着父亲的手臂撒娇:“爸、爸!我跟倩倩姐已经和好了!你先出去,让我跟老师和同学说会话!这周的课堂笔记和作业还要他们带给我呢!”
戚余眼睁睁看着牛小茹哄好了父亲,说服他和母亲暂时到病房外面去,然后牛玉倩才阴毒地瞪了一眼施五昌,走进病房。
贺舟陵则是和施五昌一起走了出去,在走廊尽头讲话。
“你爸真是有病,傻逼吧?”房里没了长辈,牛玉倩说话口无遮拦,“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戚余站在靠门的位置——这是一个方便及时反应,逃生或者搏命的站位。
走廊尽头,影子在施五昌脚下再次一分为三,从长长的天花板笔直延伸而来,偷溜进病房里的天花板上,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朝着正下方的牛玉倩张开嘴,比画着该从哪个角度下口。
戚余仿佛能闻见从它们嘴里泄露出的腥臭味道。
他悄悄挪了挪脚步,离那三张嘴远了点。
到目前为止他的影子还算正常。不过还能正常多久呢?
施小茹无奈,“倩姐,你别说我爸了。谁怪你先跟我动手呢?”
牛玉倩翻白眼:“怪我?怪王幼茶吧,要不是你非要装逼给她撑腰,我哪里至于连你也一起揍了?你就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吧。”
戚余听了会,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牛玉倩和施小茹、王幼茶是同班同学。初二开学重新分班,几人刚同班两个月,彼此都还不熟悉。
这天放学,牛玉倩不知道为什么和王幼茶起了冲突,喊了一帮不良少年,把王幼茶堵在无人的小巷子里,施小茹路过看见,正义感爆发之下帮王幼茶一起理论,结果惹怒了牛玉倩,被她和手下人一起揍进了医院。
而作为最初被盯上的人,王幼茶毫发未损地回了家。
由于伤情较重,施五昌和妻子决定报警,警察表示一定会处理,并且会给牛玉倩留下档案。结果到警察立案这一步时,施小茹后悔了,拦着父母不让继续立案调查,说会影响别人一生。父母拗不过她,只能听从。
而听说了这件事的牛玉倩也大为感动,跑到医院来和施小茹一顿痛苦忏悔,还表示以后“姐罩定你了”。
这件事之后,施小茹、牛玉倩和王幼茶成了好姐妹。
戚余看着面前脑袋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一副好姐妹模样的施小茹和牛玉倩,抬手捏了捏耳垂。
被害人和施暴者,在暴行发生之后还能这样心无芥蒂地和好如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