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半小时前。
今天是工作日，梁远山得在医院坐诊。
毕竟是私人诊所，老板还是多年好友，工作起来自然比公立医院要舒心许多。
环境安静不嘈杂，患者不多且都是些常见的小病小症；没病人的时候就等于自己的私人时间，只要人还在诊室里，干啥都行。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
哐当一声，门从外面被摔开了。
梁远山手里还端着杯热茶，维持着那张冷淡的脸，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开口：“一天三次，一个月加起来就是一百次。等门坏了，你妈揍你的时候别来找我哭。”
来人像是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笑嘻嘻没个正形地倚着门开口。
“这不是没坏嘛！放心，这诊所盖的时候我妈全程监督着呢，每一块砖都是她自己挑的。她那个完美主义，挑的门肯定耐造，再摔个九百九十九遍都不会出事儿。”
这人虽然也是一身白大褂，却硬是不肯好好穿，扣子都不肯好好扣，没一点医生刻板印象里的严肃。
除此以外，倒是长了张人模人样的清秀面庞。黑发带了点自然卷，眼尾上翘，娃娃脸带了点婴儿肥，要不是身高一米八，恐怕一出门就得被当成高中生。
这人正是先前和梁远山在微信上没事儿就大聊特聊——主要是对方单方面发个不停，梁远山只是看一眼就全部关掉消息提醒——的多年好友，杨烁。
“……”
梁远山沉默几秒，把手中的热茶放下。
“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啦？”
杨烁笑嘻嘻地晃过来，抬手一把揽住梁远山的肩头。
“看看这都中午了，正好是午休时间。走，请你吃饭，去不去？”
不等梁远山答应，他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知道你不爱出去吃，我自己做。前段时间刚跟我妈学了几道菜，你来给我把把关，等周末了我拿去讨好小惠。”
“……”
梁远山顿了顿，开口。
“不是小娟吗？”
“早分了！”
杨烁夸张地挥了挥手，没点正经样。
“小惠是上星期刚认识的，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嘛！”
自己回国还没两个月，这小子已经换了三个女朋友了。
梁远山欲言又止，决定不掺和对方的感情生活。
杨烁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他像要说什么似的，赶紧开口堵话道：“哎哎哎，你别急着拒绝！我跟你说，这可是我妈亲手传授的拿手菜，我保证不是黑暗料理。你就试试呗，不害你！这诊所那么大，我只邀请了你一个呢！别人想吃我都不让来！”
那些主动示好的人，要么是出于社交礼仪才做点面子工程；要么就是看上你小子家大业大，特意讨好你而已。
至于你本人……那点胆子，也就只敢祸害我了。
梁远山屈起手指，到底没把这等缺德话说出口，只是轻轻敲了敲桌面。
“问你一个问题。”
“哇，梁大少爷还有弄不懂的事儿，还得来问我啊？”
杨烁拉过一把椅子，随意地往上一坐，半开玩笑地感叹道。
“问吧问吧。”
梁远山眼都不眨一下，飞快说道：“如果我拒绝，你会怎么样？”
“你真想拒绝啊？”
杨烁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叫道。
“天啊，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你还有没有点友爱了！要早知道你长大了这么无情，我小时候就不找你玩儿了！还记得二年级那回你没写作业，我替你给老师打了一整天掩护；还有三年级……五年级……十五岁那次……”
眼看杨烁马上就要把小时候所有交集都输一遍了，梁远山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翻旧账。
“行了。”
以防对方休息两秒喘个气再继续，他面不改色地又接了一句。
“我答应你。”
“这就对了嘛！”
杨烁脸色由阴转晴，嬉皮笑脸地站起身，顺带把椅子归位放好。
“走，后头那厨房我提前看过了，柴米油盐一应俱全！”
梁远山跟着他起身，忍了忍，最终还是问道。
“……我刚来就想问了。你这诊所为什么连厨房都有？”
“嗨，你得问我妈。她那人就这样，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完美主义，总之像工作场所这种需要长期待着的地方，她就特喜欢装修得跟第二个家似的，说是得这样才有安全感。我跟你说，这诊所不但有厨房，我妈还特意弄了个大房间，里头有床还有浴缸呢！”
杨烁头也不回，兴高采烈地走向休息间。
“不过她也不常来这就是了。算了不提这个，走走走，看小杨哥给你露一手！”
说是露一手，但在梁远山看来，还不如不露。
望着那小子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时不时还得惨叫一声“卧槽烧糊了”——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忙活了二十来分钟，那些乒乒乓乓的动静才终于停下，小厨房重新回归宁静。
杨烁擦了把汗，而后才捧着个碟子转过身，音调都降了八度。
“那什么……远山啊……”
但凡这么喊他，就绝对没好事。梁远山在心里呵呵一声，低头一看——
而后，他也沉默了。
……别的不说，杨烁刚才满嘴宣扬的什么“不是黑暗料理”，他是真的当真了。
或者说，即使没觉得他能速成个五星级大厨什么的，但起码能入口。
但眼前这坨黑乎乎还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神秘玩意儿……
真的不是从哪个爆炸现场偷摸带回来的吗？
他沉默了半晌，才冷冷地开口。
“我先回去了。”
毕竟是小学那会儿就凑一块玩了，即使后来梁远山出了国，但一直保持着网络上的联系，杨烁和这发小还是很熟的。
眼下梁远山虽然只说了短短五个字，他却从中听出了许多潜台词。
譬如“我就不该相信你”，又或者“就这水平还在我面前吹嘘，好意思吗”，再比如“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
我去，这可别！
他越想越尴尬，恨不得当场把时间拨回上周、好仔细跟他妈学认真点，想着想着就下意识一把扯住了梁远山的衣袖。
梁远山不玩欲拒还迎那一套，对待普通朋友也没什么耐心，说走就是真的想走。
此刻他已经转过身了，袖子却被某人一把拉住。他只好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侧过身，虽然依旧一声不吭，但多少还是留出了让对方解释一二的余地。
“哎哎哎，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
杨烁松开手，慌慌张张地说道。
“我那回在我妈那儿是真的没问题，能吃，吃不死人！我也不知道这回到底是哪儿出错，才弄成这样——”
“……”
梁远山沉默片刻，开口道。
“你没放油。”
“我去，还真是忘了这个！”
他提点一句，杨烁顿时恍然大悟，随后又疑惑地拧眉。
“不对啊哥们，你什么时候还会做菜了？我记得你在国外留学那会儿，不是请管家什么的给你做饭吗？”
“……这是基本常识。”
梁远山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即使他不常下厨，做点简单的快手菜还是没问题的。
毕竟他并不喜欢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他人造访，即使那是母亲特意给他请的生活管家。平时回家没太晚的话，能自己做就自己做了。
原本打算只说这么半句，但不知为何，他一抬眼看见那被杨烁糟蹋得一团糟的厨房，鬼使神差地又开了口。
“有个开餐厅的朋友，我看过他做菜。看得多了，步骤就熟了。”
“我去，你还有开餐厅的朋友啊？”
杨烁很惊讶。
“什么时候认识的，没听你说过啊！”
这惊讶不是装的。
梁远山性子冷淡，身边的人别说朋友了，连“脸熟，记得名字，能说上两句话”这种程度的熟人也没几个。
虽说人总是要认识新朋友的吧……
而且认识了也没必要跟他报备（真报备了他第一反应也是怀疑梁远山时不时吃错药了）吧……
但看梁远山这副刚提起那人就温和了许多的眉眼来看，这绝不是那种社交上的塑料朋友！
想到这里，杨烁顿时升起八卦的冲动，凑过去又追问了两句。
“男的女的，年纪多大啊？餐饮业的啊，你说说那人姓什么，我看看我认识不？”
俨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
梁远山有点后悔补上这句话，于是干脆地闭上了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然而杨烁好不容易从这块冷冰冰的高岭之花身上找到点乐子，哪能这么轻易放他走。见他不开口，他干脆放飞脑洞自由地猜测起来。
“哎对了，你前段时间不是整天陪你那谁谁家小孩吗？你哪儿来这么多时间，陪完小孩又去陪开餐厅的朋友啊？等等，这俩不会就是同一个人吧！”
杨烁虽然性格不着调，但某些方面还是挺敏锐的。
梁远山叹了口气，也没必要瞒着他，便承认道：“嗯。你不认识，他刚上大一。”
“刚上大一叫什么小孩，都成年人了，还要你照顾啊？我还以为你那会说的是个十二三岁的青春期中二小孩呢。”
杨烁撇了撇嘴。
“不过他顶天了也就十八十九吧，这年纪开什么餐厅，富二代玩票啊？啧，别是被大学老师哄两句就一头热血跑去创业吧。这什么经验都没有，多半要赔，你照顾就算了，可别把投钱免得打水漂哈！”
富二代玩票说谁呢？
梁远山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打量眼前这大学四年换了两次专业、最终毕业了仍没确定要干什么、最后全靠他妈溺爱给他开了个诊所的发小，有点无语。
不过他也知道杨烁是关心自己，于是到底没呛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
“他挺厉害的。厨艺好，也很有商业头脑。餐厅刚开业没几个星期，这会在他那片地方已经很火了，生意很好，都准备开放预约制了。”
杨烁听着听着，听出了点不对劲。
平时梁远山的话有那么多吗？还字字句句都是维护那小孩——自家发小是这种善良知心大哥哥的人设吗？
他眼珠一转，瞥了眼桌上被自己冷落的那一碟黑色不明物，嘿嘿笑了一声。
“是嘛，那我可得尝一尝！远山你和人家那么熟，要不这顿就带我去那解决？”
梁远山和杨烁很熟，看他神色鬼鬼祟祟的就猜到他想干嘛。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看那小子连油都不会放的炸厨房手艺，今天的午饭铁定是要出去解决了。
而且，他平时没说也就罢了，这会既然聊起来了，也确实想带他看看江笒——主要是不希望杨烁对江笒留有那种奇奇怪怪的第一印象。
……更重要的是，他想江笒了。
大一课表满，而但凡没课的时候，江笒都在忙竹华斋的事。
他毕竟是个有分寸的成年人，干不出那种工作时间还要跑去江笒面前晃悠的幼稚戏码。
即便他真的有过那样的冲动。
总而言之，既然现在有机会了，那又何苦憋着不见呢？
于是他挑了挑眉，拿出手机点开江笒的私聊。
想见归想见，还是得问问人家忙不忙。那小孩对餐饮业是认真的，自己不能干扰他工作赚钱。
然而刚解锁手机，他就看见了一分钟前江笒发来的信息。
【江笒：远山哥，在吗？】
梁远山有点意外。
即使现在他俩关系挺不错，已经不再像先前刚认识那会别扭又僵硬的——但他从这五个短短的字咧，读出了几分犹豫。
这是没在江笒身上见到过的。
【梁远山：怎么了？】
江笒回得很快。
【江笒：有件重要的事，我……算了，还是电话聊吧。】
【梁远山：行。】
于是下一秒，来电铃声就响了起来。
第一声铃响还没断，梁远山便立刻接了电话放到耳边，边说话边走到窗边。
“嗯。”
“……现在是午休。吃饭？还没。”
发下聊电话去了，杨烁闲得无聊，在旁边抠指甲低头发呆。
然而还没等他思绪飞远，就听见梁远山蓦地沉声开口，猛地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你说什么？有人在竹华斋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