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江笒换上一副正经模样,开始一道道介绍过去。
“这道叫侍郎豆腐。先前在学校也给许哥做过,精髓之处在于下锅后得放甜酒和虾米。热锅烧油放豆腐,添入约莫两百颗小虾米于滚烫猪油中炸出清香,而后再加其他佐料。这样炸出来的豆腐本是素菜,却添了虾米香味,比荤菜还香。”
“这道叫鲍鱼豆腐。先把嫩豆腐下锅泡水煮个十来分钟,去除豆气后入浓鸡汤,同鲍鱼片一起滚个一两分钟,最后加入香菇等佐料便可以起锅。这道菜万万不可煮久了,否则豆腐老了味道难吃不说,那鲍鱼也失了鲜味。因此须得准备浓鸡汤才可入味,而豆腐、鲍鱼片也得切得够薄。”
“这道名为芙蓉豆腐。得提前备好晾了一夜的清凉井水,豆腐放入水中泡个三四遍去去豆腥味,再入锅中与骨汤一块熬。等水开便也煮得差不多了,再加些紫菜虾肉,便可出锅。这道菜做来最为简单,口味也最为清淡,但也是最为养胃的一道养生菜。现下也差不多入秋了,等过几个星期降降温,叔叔也可以在家自己试试做这道菜,吃的时候配点小酒更是享受哦!”
“这第四道豆腐,和第一道有几分相似,都是用到了虾米。不过这回可不只是熬虾油,而是把虾米酿入豆腐中,不加一滴水,直接放进锅中干炒。如此一来,豆腐外皮焦香爽脆,内里却还是水嫩滋味,一道菜做出两种口味,老人小孩都爱吃。”
“这第五道菜虽也是豆腐做的,却有个别的名称,曰酱油腐干。这道菜做起来比较麻烦,得先把上好的豆腐压干切块,加入颜色深重的赤酱一道放入水中煎滚。而后换水,再煎到酱色减淡为止。用布沥干,去掉渣滓碎屑,放入丁香、白芷、大茴香、桧皮等等香料,和豆腐一起放入锅中浸泡煮滚。等差不多了再晾干,味道便彻底融入豆腐中了。”
江笒落落大方地介绍完所有菜色,抬头悄悄瞄了眼许父的神色。
见对方并没有露出恼怒或者不满的表情,他才偷偷松了口气,提起的心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幸好此时店里加上许家父子二人,统共也不过三人,吃四五道菜便差不多了。
若是来的人多了,他还真没法用那些豆腐、加上少许放厨房冰箱的零星材料便做出那么一大顿各有来头的美食。
许叔叔他……应该还挺满意的吧?
许叔叔非常满意,满意得不得了。
听江笒这么认真的介绍完这一桌,他甚至有点感动了。
先前还以为小同学是在敷衍自己,现在听人家仔仔细细地介绍一遍,他只觉得无比后悔!
后悔得想回到几分钟前,把那些微妙的质疑的话语全都吞下去!
是自己以貌取人了。无论是小看人家小同学,还是小看了这一桌全豆腐宴。
许父毕竟做的是定制餐具的生意,合作对象也大多都是高档餐厅;因此以往出去应酬时去的也都是些人均价格贵得吓死人的地方,什么鲍鱼燕窝和牛牛排鹅肝法餐等等吃了个遍,潜移默化地就以为唯有这些昂贵的食材才能做出美食、也以为只有如此高档的美食才叫重视合作。
所以,方才这小同学推出一桌子豆腐时,他便下意识地以为这就是用来敷衍人的快手菜。
这会儿听江笒仔细说了做法,他才知道——
原来美食不分高低贵贱,再便宜的食材到了真正的大厨手里都会脱胎换骨成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美馔!
“我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豆腐,做起来竟然这么复杂……”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起筷,把靠近自己的那几碟豆腐都各自夹了点放入碗中。而后,他就着雕菰饭,把那几口豆腐都塞进了嘴里。
下一秒,他就瞪大了眼睛,满脸激动神情,却呜呜了半天说不出半句话。
“爸?你别是噎着了吧?”
许铭吓了一跳,赶紧拍了拍许父的后背。
“没事吧?我知道小江做饭好吃,但你也别吃那么急啊!那么大年纪了!”
在他的帮助下,许父好半天才终于把那一大口饭咽了下去。
他终于重新获得了吃饭的能力,赶紧开口用力咳了两声:“咳咳!不行,这太好吃了,我……咳咳!”
江笒也被吓了一跳,看着许父年过半百还露出这么一副猴急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忧,赶紧给他舀了一碗豆腐汤。
“来,叔叔,你先喝两口汤顺顺喉咙。”
许父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很丢人,原本还想推辞一下捡捡自己的长辈包袱,但那碗汤都递到眼皮底下了,还一阵阵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顿时便把那什么包袱和身为中年人的矜持全都抛到了脑后,匆匆道了声谢便接过碗。
这回他没敢再那么急了,一边在心中感叹古人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真是诚不欺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温热的鸡汤混合着豆腐的鲜、鲍鱼的香,一块滑入喉咙中,顺着喉咙一路暖到了胃。
许父才刚喝了一口,便又忍不住用力闭了闭眼。
“太……好吃了。”
他闭着眼喃喃自语,不敢睁开眼,唯恐被两个小辈留意到湿润的眼眶。
“小江,叔叔不是文科生,不知道该怎么说些特别好听特别有新意的话来夸你。叔叔只想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除了好吃,也给了他许多人生上的新感悟。
到了这个年纪,家里也有钱,虽然脾气跟年轻时那会一样,还是随和爱开玩笑。但有时候,他经常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一些会让他“看不起”的人或物。
他没有发现自己这样的变化。但倘若发现了,放在以前,他大概并不会在意。
也多亏江笒这一顿饭,这曲折的心路历程,终于让他醒悟过来,霎时变得感怀万千。
许铭没说话,默默瞅了自家老爸一眼,心底也有些惊讶。
毕竟干的工作和餐饮业有关,他家老爸虽然不是蒋大辉那么厉害的食评家,但对食物也自有一套评判标准。以往无论是去到什么样的高档餐厅,无论他爸吃得有多满意,饭后总是会提一两处觉得还没做好的缺点出来。
唯有这一次,是他什么刺都没挑,甚至连好听话都说不出来,只最朴素地夸了一句“好吃”。
但他能看出老爸的真情实感。
这绝不是作秀或者看在儿子同学的面子上哄江笒开心,而是真的被这一顿饭感动到了。
想到这里,他又低头吃了口豆腐,偷偷瞥了眼江笒。
——也不奇怪,毕竟是江笒嘛。他就是有这样神奇的魔力啊。
而被他偷看的江笒仍在愣怔之中。
他只是个不会读心的普通人,当然不会知道许父为什么突然像是大彻大悟了一样。
但他很快就回过了神,笑着放轻了声音。
“哪里的话,叔叔您不嫌弃就好。”
原本到这便算是说完了,但他看了眼许父,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补充了一句。
“我喜欢做饭,学着怎么下厨,也是因为想看到大家吃得开心、吃得满足的样子。”
上辈子他曾是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浪孤儿,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一顿饱饭。
那时候,哪怕只是路边捡到半个干了、硬了、别人不要的馒头,他也会如获珍宝地小心翼翼吃下去。
肚子吃得饱饱、浑身暖洋洋、眼皮打架的感觉,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希望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吃饱、吃得满足开心,所以他才会成为厨子,才会搭把手拯救当年看见的那个弱小孩童。
……对,自己怎么忘了呢。
江笒望着一桌子美食,有些恍惚地想。
那时候看到司徒的第一眼,他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希望那张削瘦却已能隐约看出如画眉目的脸,能发自内心地笑一笑。
这是他对司徒的第一个、也是藏得最深以至于连本人都快要忘记的愿望。
.
吃完这顿饭,许父说想回宾馆休息一下,下午和许铭父子俩一块逛逛,就不用麻烦江笒了。
走之前,他已经加上了付蓉和江尚杨的联系方式,说好了这次餐具定制绝对不收一分钱。江笒推脱了两下,但许父异常地坚持,说这是感谢江笒费心思给他下厨做饭。
临走前,许父还和江笒郑重地承诺道。
“小江你就放心好了,我这边绝对不偷工减料,还会请最好的设计师。”
江笒心里暖洋洋的,认真道谢过后才送走他。
望着许家父子俩的背影消失在巷尾,少年缓缓松了口气。
还好这回自己灵机应变,不然失去合作还算事小,住进医院甚至出人命了才叫糟糕。
想到仓库里的那些恶意浇洒的农药,他心中一沉,难得生出几分迟来的怒火。
仓库是自带锁头的,而且也没看见被毁坏或者撬锁的痕迹,说明来人自带钥匙。而作案时间,大概可以锁定在昨晚到今早付蓉来送货前的时间段。
虽然开业这段时间是闹得盛极一时、生意好得直奔网红店去了,但这条街上就只有这么一家餐厅,所以应当不是同行闹事。
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少年眯了眯眼睛,心中微动。
回到店里,他在空荡荡的大厅坐了一会,而后起身走到仓库门前,重新弯腰仔细观察门锁上那一撮风干的、形似橡皮泥的不明物体。
他敢保证,竹华斋里没有类似的东西。而王卓包翔以及另外几个员工,也绝不是会跑来仓库玩橡皮泥的性格。
抿了抿唇,少年思索片刻,而后点开了手机。
【江笒:远山哥,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