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怨怼,湛宁分不清楚此时涌上心头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他强挤出一丝笑容,唤了一声:“妈。”
黄雅兰像是发现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地起身把湛宁搂入怀中,“阿宁,我就知道是你。”
说得好似她找了湛宁很久,他们母子是不得不分开的。
湛宁嗅着熟悉的皂荚香,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是在哪里?是什么时间?
黄女士怎么肯来找他?
纪舟元走到湛宁身后,一直等到黄雅兰放开他。
“阿宁,先回房间。”纪舟元似乎有意把湛宁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湛宁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移动,见黄雅兰紧盯着纪舟元,并没有要留自己在场的意思,点点头上楼去了。
“舟元,我们朋友一场,你就帮帮我吧……”黄雅兰抓着纪舟元的手,声音发颤,“就算是、就算看在阿宁的份上……”
“不要把阿宁牵扯进来,这和他没关系。”纪舟元说。
“怎么会没关系?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养大的人,怎么能没关系?”
纪舟元被这声音嚷嚷得头疼,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捏了捏额角,“你需要多少?”
“两百万。”
黄雅兰说罢,抬眼打量男人的反应。
她身上已经没有在湛家凹出的贵妇仪态,又变回了那个在小镇上和小卖部老头儿吵架的女人,虽是两手交叠在身前的不安姿态,眉眼间却是不加掩饰的贪婪。
“两百万。”纪舟元轻声重复,听不出喜怒。
“舟元,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湛文阳那个没良心的,和我离婚不久又找了别的女人,我是真没处去了才来找你想办法……”说着说着,黄雅兰忽然又有了底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阿宁跟的人是你。这么漂亮的孩子,整整两年,你多少得给我点报酬吧?”
湛宁靠在卧室门上,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逻辑?
他跟着纪舟元生活两年,凭什么纪舟元要付给黄女士报酬?
她以为……啊,跟的人。
湛宁明白了。
多刺耳的描述,他和纪舟元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可黄女士却好像一开始就笃定他会用某种为人不齿的方式赚取利益。
“他们说要打断我的腿啊,舟元,你不要这么无情……”
“看在阿宁的面子上,除了借钱,别的事我会尽量帮你。”纪舟元道。
黄雅兰濒临破音、似哭非哭的声音忽然停了。她缓慢地抬起头,换了另一幅面孔。
“纪舟元,你不要逼我。”
“没有人逼你。”纪舟元面不改色。
“阿宁才十六岁。”黄雅兰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最后一次,两百万。”
*
湛宁没有继续听下去。
他好像完全不认识外面的那个女人了,胸口像被人死死踩着,喘不过气来。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把房间里值钱的东西塞进背包,想把它们都给黄雅兰。
她会开心些吗?
她不会。
她只会指着湛宁的鼻子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湛宁拿不出两百万。
生平第一次,他无比讨厌人的复杂性。
恨就是恨,爱就是爱,为什么总是纠缠着分不清楚?
黄女士想把他当做商品卖给纪舟元了,他却想要冲出去再次拥抱她。
纪舟元走进房间里时,少年正把脸埋在枕头里抽泣。
纪舟元坐到床边,想抚摸少年的发丝,手却停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回去。“在怨我不借钱给她?”
湛宁摇头,发出一声没能忍住的呜咽。
枕头湿了一大片。
“阿宁,不是你的错。”纪舟元道。他不会安慰人,一字一句出口时都有些僵硬。
“拜托你帮帮我,”湛宁把眼泪擦到臂弯,说话有些黏黏糊糊,“不要让她死,也不要让人打断她的腿。”
“不会的。”纪舟元轻声说。
“那她会伤害你吗?她说我只有十六岁,那是什么意思?”
“不会的。”男人重复道,“阿宁,她当然伤害不了我。”
纪舟元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湛宁也没有追问。
他其实猜到了的,被钱逼入绝路的人不在乎会造出怎样龌龊的谣言。
但纪舟元说没关系。湛宁相信纪舟元。
不知过了多久,湛宁终于坐起身,鼻尖和眼尾都是通红。
少年像一只胆小的蜗牛,平日用两根触角伪装出张牙舞爪不好惹的样子,实际碰到石头就会想急急地缩回去。
“喂,纪舟元。”
“我在。”
“纪舟元。”湛宁又叫了一次。
“我在。”纪舟元无奈道。
“纪舟元。”
“我在。”
……
如此循环了数次。
湛宁像是喝醉了,白净的脸红扑扑的,看向男人,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被湖水洗过。
“你会像赶走我妈那样赶走我吗?”
“不会。”
“真的?”
“真的。”
“一直到什么时候?”
“到你想离开我为止。”
心头被撕扯出的空缺被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填补上。
湛宁不信口头的承诺。
但他好像的确喜欢他。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想,他要一辈子缠着这个人。
他要走到无法被轻易甩开的地方。
*
“今天放学后有空吗?”秦莉莉问。
“抱歉。”湛宁说。
女孩低头咬了咬嘴唇,说了声“好”。
这一幕被齐崇力看在眼里。
湛宁刚走,他就跟上来了。
“宁哥,我有个事想和你说。”齐崇力两手揣兜,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
湛宁脚步不停,“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有急事,明天再说吧。”
最后一堂课是个固执的老教师,不管底下没有人听他的课,硬是拖堂拖了近半个小时。
林茹君已经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
齐崇力一个箭步冲上前,拦在湛宁面前。
他是篮球队的,比湛宁高半个头,壮了不少。
“宁哥,给我个面子。”齐崇力说,“你要是还在介意那天的事,那我向你道歉——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直来直去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爱开玩笑,其实也没有恶意……”
没恶意。开玩笑。
这些词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恶意最好的面具。
湛宁浅浅吸了口气,耐心快要耗尽了。
他努力劝自己控制语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对秦莉莉没有那方面的喜欢,而且,我觉得她对我也没意思。”
“你怎么知道?”
湛宁耸了耸肩,“猜的。”
“这样啊,”齐崇力没料到湛宁的坦然,“那你明天换个座位吧。”
湛宁:“啊??不要,我喜欢那个位置。”
他怀疑齐崇力的脖子以上并没有“大脑”这个东西存在,总是理所应当地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
“湛宁,别不识好歹啊。莉莉向你示好,你就温柔点对她,其他时候离她远点,这话很难理解吗?”
确实很难理解。
他们聚在一起时每天说着这个妞儿屁股大,那个腿更长,提到时秦莉莉居然还好意思装深情,俨然一副守护者的派头,恶心得要命。
要说撕破脸,湛宁以为KTV那晚就算数了,着实没想到齐崇力又来找他。
看来需要更彻底一点。
湛宁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皮一抬,竟有些娇羞,“力哥,我真的不喜欢莉莉,因为我在意的人……其实是你。我确实是gay,那天被你们看出来了,我不好意思承认,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能不能……”
“艹!”齐崇力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tm恶心!”
“力哥,你就不能对示好的人温柔一点么?你这样说话我会伤心的……”湛宁用齐崇力自己的话反击他。
“砰——”话没说完,湛宁被揍了一拳。
落在嘴角,疼得好像下巴被打错位了。
齐崇力用力擦着自己的指关节,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
湛宁挑眉盯着男孩,勾着唇舔了舔伤口,作出享受的表情。
“你个死娘炮,别这样盯着我!艹!”齐崇力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从脖子红到耳根,怒不可遏。
眼看又要被揍,湛宁看着齐崇力的身后,忽然幽幽地开口:“秦同学,你也在啊。”
齐崇力愣住,收回手,一顿一顿地转过身,空无一人。
“你大爷的,敢骗老子?!”
齐崇力“咚”地一声攥起湛宁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
“秦同学,我没事。”湛宁用手背蹭了蹭嘴角。
“你还敢说?”齐崇力用力压着湛宁的锁骨,拳头抬到了空中。
“住手!”是女孩的声音,似乎被吓得不轻。
这次,秦莉莉真的来了。
满眼惊恐,比平时更像是个活人。
“我先走了。”湛宁两脚回到地面,云淡风轻地理了理衣领。
“我……”秦莉莉欲言又止。
齐崇力则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蔫了。
*
“我天,你的脸怎么了?!”林茹君原本打算打趣时调侃几句迟到的少年,却被他脸上的伤吓了一大跳。
“没事。这样不是更契合主题吗?”湛宁坐在后座,拉下挡板,换上林茹君为他准备的衣服,林说摄影师有校服恐惧症。
这套服装的主题是“破碎的梦”,林茹君争取到一家有名时尚杂志的合作。
湛宁拍了拍自己毫无血色的脸,镜子里,发丝有些凌乱,嘴角略微肿起的伤恰到好处。
就这点程度,不会影响什么的。
他在纪舟元身边过得太舒服,都快忘了挨打是什么感觉。
湛宁莫名地发笑,又戳了戳伤口,那种皮肤撕裂的疼能让他清醒,疼痛消退时会感觉快乐。
还得谢谢齐崇力,说不定能直接省去化妆的时间。湛宁心道。
林茹君开车又快又稳,很快抵达她的“工作室”。
说是工作室,实际更像不起眼的小作坊。沿着一条光线昏暗的巷子走到底,再右拐下楼,藤蔓爬满了旁边的墙壁,颇有废弃杂货铺的既视感。墙砖有些发黑,像被烧过。
推开一道很重的砖红色掉漆的铁门,房间内部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空气中弥漫着崭新布料和香水混杂的味道,各种款式的服装按照主色调分门别类,挂满三面墙。最中央是白布搭成的简易摄影棚,两盏巨大的打光灯暗着。
“Honey!”湛宁听到极为夸张、捏着嗓子的声音。
四下张望半天,角落乱七八糟小山一样的文件堆里钻出一团圆滚滚的粉红色,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你可算来了!”
林茹君和粉红色紧紧拥抱着晃来晃去,像两个幼儿园的小孩。
“你带的人呢?”粉红色问。
“这里。”林茹君往旁边站了一步。
穿亮粉T恤的胖男人似乎这才注意到湛宁的存在,抄起手臂,嘟着嘴上下打量。
林茹君笑:“我的眼光不错吧?”
胖男人伸手拍了拍湛宁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手臂,有些挑剔地皱着眉,“单这样看还行,一会儿在镜头里试试。”
“妆化得不错。”男人翘着兰花指戳了下湛宁嘴角。
“嘶。”疼。戳得太狠太突然了。
和林茹君事前说的情况一样,她只负责把湛宁介绍到拍摄现场,其他的一切都按照正常试镜流程进行,尽管湛宁是唯一来参加试镜的人。
白色背景板,打光亮得刺眼。说是试镜,更像是二对一VIP式约拍服务,湛宁独享着两人专注的目光,很满足。
少年脱下外套,里面穿的是作为拍摄重点的衬衫,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侧的锁骨。
他坐在地上,将一本书摊开在膝边,侧脸轻轻靠着另一侧膝盖,目光无措地投向远方。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道具设计,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足够呼应“破碎”这个主题。衬衫上的红色花纹像是白玉瓷裂开的一道缝隙,又像天使坠入凡间后翅膀被折断留下的伤口。
一分钟几十上百个动作,流畅且专业。
“哇噢。”粉衣男人发出夸张的感叹。“茹君,这是你从哪儿骗来的宝贝?”
另一边。
当纪舟元看到湛宁坐在女人车上的照片时,视线落在他唇角发紫的伤口处。
“是齐家的小少爷。”王秘书说。
“齐家?”
“做珠宝生意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