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瞬静止。
钟虞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同蒋绍言针锋相对地彼此注视。
一秒、两秒……蒋绍言看着他,很快,眉目间锐利锋芒又尽数收敛,变回低声温和:“快吃饭吧,待会儿凉了。”
仿佛在这场眼神交锋中主动认输。
钟虞却没有得胜的喜悦,慢慢提起筷子,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碗筷有保姆第二天来收,蒋绍言搁进洗碗池,擦着手走出来,正看到钟虞在看表。
他有心留人,但也深知欲速则不达,于是在钟虞提出要走后,缓缓一点头,说:“我送你。”
钟虞立刻道“不用”,他和蒋绍言什么关系,怎么可能让他送,何况蒋兜兜一个人在家,他也不放心。
蒋绍言知道他担心小崽子,淡淡说:“没事,他睡着了一般不会醒,就算醒了也没关系,他比你想象得要独立。况且小区安保很严,我还单独装了警报系统,不会有人进来。”
钟虞还是不放心,抿唇严肃地看着蒋绍言,眼神发出无声指责。
蒋绍言同他对视,基于对钟虞的了解,知道今天是不可能送人了,只得默默叹声气,把拿起的车钥匙又放下,不过外套还穿在身上,说:“不送你回去,送你下楼看你上车,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极柔,声音低得像哄。
钟虞抿抿唇,说不出拒绝,只觉得像过去那样又轻而易举被蒋绍言拿捏,心里不大爽快。
搭电梯到楼下,往外走的时候钟虞在手机上叫车,大城市就这点好,不论多晚都有司机迅速接单。
蒋绍言在旁边说:“截个图,把车牌发我。”
钟虞面无表情,心想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蒋绍言难道还怕他坐个车就被人拐跑了?
蒋绍言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不由笑笑:“我知道,只是时间太晚了我不放心。”
钟虞没说什么,他并非不识好歹的人,曲起手指在屏幕上扣了两下,把那张包含车号信息的订单截了下来。
然而短信好像发不了图片,钟虞找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怎么发,蒋绍言在旁边看他胡乱捣鼓,突然又笑了笑,拿出自己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递过去,说先加微信再发。
两人已经走到小区门口,正等车来。入夜后的街区安静得很,头顶一排路灯照明。
光线似乎太亮了,钟虞抬头,才发现今天的月亮异常大异常圆。
随后他又低头去看蒋绍言的手机,但迟迟没动。蒋绍言问:“回国这么久还没微信?没下载吗?”
钟虞手机里一直有微信,跟国内还有一些国外客户联系也会用,但他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蒋绍言说什么就听什么,先无声看了蒋绍言一眼,随后淡淡说:“车号告诉你就行了吧,用不着加。”
蒋绍言的手却没收回去,仍笔直地伸着,看着钟虞问:“加个微信而已,钟虞,你在顾虑什么?”
想激我?钟虞表情迅速冷了几分,正要发作,蒋绍言又来一句:“就算这次不加,以后我给你发兜兜的照片或者视频总还是要加。”
蒋绍言总有本事把话说得叫人无法拒绝,钟虞点开微信,加了蒋绍言好友,手指重重点在屏幕上,泄愤似的把那张截图甩了过去。
蒋绍言低头看一眼:“嗯,收到了。”
一时无话,不知怎地,钟虞又抬头去看那月亮,这回蒋绍言也抬头同他一起看,钟虞目光偏移,就见他身姿挺立嘴角微勾,像是笑了一下,心情仿佛很好。
车在这时到了,钟虞硬邦邦丢下一句“再见”便上车,故意不去看蒋绍言,但等上车后,车往前开,他又忍不住去看侧视镜,就见蒋绍言还站在原处,小区门口那排路灯下,遥遥目送他离开。
到酒店,钟虞刚下车,蒋绍言的信息就过来了,问他到了吗。
钟虞直到进房间才回:【到了。】
蒋绍言很快回:【好,早点休息,晚安。】
钟虞扫一眼,不打算回了,随手将手机扔床上,脱掉外套挂进衣帽间里。从衣帽间出来,他又看一眼床上孤零零扔着的手机,站在床边想了想,拿起来,快速回了【晚安】过去。
之后便进浴室洗澡。
水声哗啦,蒸腾起一片白雾,钟虞脱光了站在花洒下头,往身上抹沐浴露的时候,手碰到了下腹的一道伤疤。
陈年旧疤,长长的一条横亘在下腹,颜色已由最初的艳红变淡,几乎跟肤色差不多。
平时洗澡时不可避免会碰到,但碰到之后钟虞都会快速略过,但今天他停下来,指腹在那道凸起的瘢痕上摩挲了两个来回,然后在一片水雾中低下头。
他在看那道疤。
他在想蒋绍言的那句话。
或许有些事真的就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挣不开,逃不掉。就像这道疤,虽然随着时间会变浅变淡,但烙印一直都在。
经过热水冲刷后的皮肤更加润泽,白里透红,钟虞黑发红唇,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从浴室出来,自己也讲不清为什么,捡起手机又看一眼。
没新消息。
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鬼使神差,钟虞做了一件平常不会做的事——他点进了蒋绍言头像去看他朋友圈。
蒋绍言恰好刚发了一条,是张月亮的照片,就是刚才他们等车时站得那个地方拍的,不知道蒋绍言怎么拍的,感觉离天空很近,拍出来的月亮圆润清晰。
只一张图,没有文字。
钟虞不禁再次纳闷,为什么今天的月亮会这么圆?
他走到窗边将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开,又看到了那深邃的夜空里挂着的皎洁圆月,明明不是十五中秋,却似乎比那时还要更亮更润更圆。
淡淡清辉洒下,轻拂在钟虞仰起的面庞,似乎是在告诉他——月圆,人团圆。
*
那天过后,蒋兜兜又开始每天去钟虞律所报道,坐着他的迈巴赫,提前一个路口打电话,到了之后就会看到钟虞站在楼下等他,然后飞奔过去,一头扎进钟虞张开的怀抱里。
“小虞儿,我好想你啊。”
明明天天见,蒋兜兜每次见面第一句话总是这个,边说还边用毛绒绒的脑袋蹭钟虞脖子,蹭得钟虞心里麻酥酥,一把将蒋兜兜抱起来然后说:“我也想宝贝兜兜。”
钟虞不是个纠结的人,一旦想明白,说开了,他就会立刻付诸行动,在蒋兜兜身上就体现为无底线的宠,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些年的空缺都补偿回来。
蒋兜兜惯会顺杆爬:“那能亲亲吗?”
钟虞立刻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两下,左边右边各一下。
蒋兜兜脚不着地,真感觉自己身在云端,紧紧搂着钟虞脖子:“小虞儿我好爱你。”
钟虞立刻说:“我也爱你,宝贝。”
看来有些事真的就是本能,钟虞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说出来了,说得无比自然,发自真心,一点不觉得肉麻,只觉得语言实在太浅薄,怎么说都无法完全表达他对蒋兜兜的爱。
父子两个腻腻乎乎,连司机都看不下去,半途就回车上坐着。钟虞就这样抱着蒋兜兜走进楼里,等电梯的时候恰好老陈从里头走出来,见钟虞抱着蒋兜兜,脸上还笑意盈盈的,顿时面露惊讶。
“你这是……”
钟虞跟蒋兜兜说:“叫叔叔。”
“叔叔好!”
“哎哎,你好你好。”老陈笑容有些不自然,疑问的目光投向钟虞,摆明问什么情况。
钟虞没答,跟老陈错身,抱着蒋兜兜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蒋兜兜还挥手跟老陈拜拜。
钟虞不说自然有顾虑。
蒋兜兜是蒋绍言的儿子,蒋绍言低调,也很保护蒋兜兜的信息,但知道的人毕竟也不在少数。蒋兜兜频繁来找自己,连老陈都有疑惑,有心之人自然更会关注,钟虞担心万一有人去调查自己和蒋兜兜的关系该怎么办。
天生心思细加上职业原因,钟虞考虑得比较多,蒋绍言身份摆在这里,商场上尔虞我诈波谲云诡,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可能成为对手攻击的焦点,他怕对蒋绍言有不利影响。
因为他深深知道,即便在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努力修正,但他和蒋绍言的开始并不那么光彩,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隔天一早钟虞就用新加的微信联系蒋绍言,说想谈谈。蒋绍言回复得倒是迅速,但白天日程排满了没空,只有中午有半小时午饭空闲。
所以中午钟虞就又去他办公室,谭朗拿了两份套餐上来,两人坐在沙发上边吃边说。
听完钟虞的顾虑,蒋绍言回答他:“你和兜兜的关系,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有人要查那是我的问题,你不需要操心。”
既然蒋绍言这么讲,钟虞也无话可说,夹一筷子辣炒八爪鱼配米饭咽下,除了八爪鱼还有一道同样微辣的土豆煨牛肉,一道一看就清新爽口的白灼油麦菜,还有一例润肺去燥的雪梨银耳汤,每一道都很合他胃口。
他以为是搭配好的套餐,却不知道这些菜都是蒋绍言看过食堂窗口今日份菜单后,亲自拿笔一个个勾出来的。
吃过辣椒的嘴唇鲜红湿润,钟虞低头专心吃饭,偶尔伸出舌头舔一舔,没注意对面人深沉的眼睛。
直到蒋绍言问他:“你会这么想,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担心我?”
虽然是事实,但钟虞怎会承认,他抬起头不带情绪地看着蒋绍言然后说:“过度解读不是个好习惯,蒋总。”
这句话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蒋绍言的笑点,英俊的男人突然间笑得停不下来。
若是郝家明在,看到一向冷峻威严的老板笑成这样,一定会眼瞏瞏到大呼震惊。
钟虞也莫名其妙。
在那双漂亮的眼聚起怒意之前,蒋绍言见好就收,及时止住了笑,然而眼睛却还是弯的。蒋绍言觉得挺冤,钟虞从未称呼过他“蒋总”,头一次听,觉得新鲜,更多是觉得可爱。
从前他就觉得钟虞像只猫,漂亮,冷淡,倔强,要强,不服软不服输,主意也大得很,但其实糊里糊涂不懂照顾自己,而且一逗就炸毛。
他承认第一眼是被钟虞出色的外表和不同凡响的出场方式吸引,之后越接触就越了解,越了解就越难以放手。他喜欢逗他,更喜欢哄着他,宠着他,甚至当初钟虞坚持要走,也只是心疼他,由着他,尊重他。
蒋绍言握拳抵在唇边,假装咳嗽清嗓,说:“对不起我的错。”
随后他便拿起钟虞手边那盅汤,掀开炖盅上的盖子,递到钟虞面前,用实际行动赔罪,低声哄道:“别生气,给个面子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