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醒手底下的弟子甚多,一时支持楼容川的人声势浩大,此时若是撕破脸只会对自己不利,应流扬被上来的合欢体客气地带了下去,谢人间本想上前阻拦,却被他父母拦下。
应流扬被关了起来。
关在曾经自己的房间,门外还有两个合欢体看守。
他会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掉吗?
没由来地,应流扬忽然这样想。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接收不到外部的消息,强闯倒也打得过门外二人,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惹怒溶溶。
若与溶溶交手,应流扬已没有把握。
灵龟宝地时他以为溶溶只是普通的通透身,所以自信,现在想来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可笑至极。
当下最重要的是,应流扬需要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站在他这边。
溶溶有合欢体的血脉,老一辈的长老必然不会同意他继任宗主。
年轻一派的弟子虽然大多对合欢体不像风息山庄那样仇视鄙夷,不过应流扬这些年在宗门声名不错,应该不会马上对他倒戈相向。
可是神实子的事让他的形象在众人面前大打折扣……
应流扬叹了口气,当下他先要了解外部情况。
现在对自己最有利的情况就是,溶溶是合欢体,无埃剑宗向来不容合欢体,更没有合欢体做宗主的先例。
看了眼外面两个合欢体,应流扬盘算着什么时候动手能力才能晚一些被发现。
也不知道应天行的情况如何。
……
宴席不欢而散,各家各派都准备回程。
此番变故太大,又是应家家事,加之楼容川是和洗心换骨身,没人敢插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惹上一身麻烦。
风息山庄那边收拾得干净利落,最快可以今晚启程。
见言袭还没有动静,言奉节有些着急催促。
言袭却一动不动,他道:“我自幼在无埃剑宗长大,如今宗门大乱,不能坐视不理。”
言奉节劝道:“这不是宗门大乱,只是清理门户罢了,再说了,你又是以何身份去管人家的家事?”
“……”言袭不说话,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烛火将他的脸映得轮廓分明,看起来有些阴郁。
“倘若那个合欢体真成了宗主,言荀的手伤便也只能算了,你也要留在无埃剑宗?为那个合欢体?为那个几乎要废了你堂哥右手的人效忠?”
“……”
“不要忘了你姓什么?你……”
一连串说了一大堆,言奉节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又连忙换了一副语气,放缓了语气,和蔼道:“更何况,你的母亲已经醒了……”
言袭万年不变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松动。
* * *
屋外一直很安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应流扬打定主意决定深夜跑路,正欲实施的时候萧知言忽然进来了,门外那两个合欢体并未阻拦。
见此,应流扬心下一沉。
萧知言也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吗?
他强压下心中失落,镇定地唤了一声:“师尊……”
逆着光,萧知言那张平日里总是冷着不苟言笑的脸上仿佛郁结了一团黑气,使他看起来有些忧伤。
他带来了应天行的死讯。
应流扬连最后那点镇定都被撕破,他猛地抬起眼:“是他干的?!”
“不是。”
门外的合欢体也没有拦应流扬,夜色中应流扬跌跌撞撞跑去主峰。
应流扬从小路穿进去,一路沾染了满身花叶,发冠被长出来的枝丫扯乱,流云道袍也沾染了潮气泥土,纯白之上尽是脏污。
这是小时候和谢人间发现的秘密通道,能最快赶到主峰。
后来被应天行发现了,说他不够沉稳,没有少宗主会这样行事,于是禁止他走这样的小路。
如今草木茂盛,应流扬也已经长高,他硬是从中穿过,叶片刮得脸生疼。
他从未如此狼狈,因为应天行让他时刻注意举止。
再也没有人会这样管教他了。
再也没有人……
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即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的名字是应天行取的。
他握着无埃令,带着两个饼,循着无埃令的指引,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
饿了就啃树皮,吃草根,渴了就喝山泉水,雨水。
奄奄一息倒在山门处,没一点力气,饿得都没了人形,像个骨头架子似的。
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应天行,白发白须,道骨仙风,神仙一样的人物。
应天行问:“你是谁?为何持此物?”
“我……我不记得了……我都不记得了……”他撒谎说:“有雷,好大的雷……爹说……让我拿着它,它会带我回家……”
他记得应天行听见这句话当时就红了眼眶,哽了哽,对他说:“你回家了,孩子,我是你的爷爷,日后你便跟着我吧。”
“爷爷……”
“你叫什么?”
“我……我不记得了……”
“那我给你取一名。”应天行沉吟了一会,他抽出剑,把茶水向天一抛,锐利的剑刃挑过流水,把水珠打成轻薄的雾,“剑挑流水,碎如扬尘,你记好了,以后你便叫应流扬。”
……
即便这是建立在虚假之上的亲情。
即便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假的。
可是他有名字了。
当他有名字的那一刻起,漂泊无根的人就像是踩在了实地上。
床前的应天行面色青白,双眼紧闭,已没了气息。
这一刻,应流扬忽然觉得走了十年的实地碎裂了、崩塌了。
即便这十年他也走得小心翼翼。
应流扬没来得及见上应天行最后一面。
应天行的最后一句,还在念叨着应劫。
应流扬跪在床前,望着应天行已无生息的脸,落不下泪来,也喘不过气。
“你们都出去。”
楼容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挥退了所有人。
整个屋内只剩下应流扬和他。
桌前的蜡烛已经要烧到底,孱弱地扑朔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楼容川冷冷道:“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应流扬连头都没有回,他跪在床前,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一点麻木。
直到楼容川上前,一只手扣住他的命门。
“我们倒是很有缘,少宗主是你,十年前的人也是你。你记不记得?你掰断了我的指骨,我可是疼了好久好久。”
右手指骨。
楼容川足足有半年使不上力,握不稳剑。
楼弦把他丢到养尸地,逼得他为了保命,硬是用左手杀出一条路。
修长的手指搭在脖颈,就像捏住一只蝼蚁一样,只要把灵力贯进去,就能轻易取他性命。
他却因应流扬的麻木而心生不满,厌恶地皱了皱眉,狠狠往前推了一把,“说话!”
命门被扣得生疼,呼吸也受到阻碍,直到被猛地推了一把,应流扬这才回过神。
“十年前……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才……”应流扬艰涩开口道。
楼容川捏住他的脖颈,从身后迫近他。
明明是很亲昵的动作,吐出的话语却带着入骨恨意,无比冰冷:“剑挑流水,碎如扬尘,好一个风流无双的少宗主。”
当楼弦告诉他真实身世的那一刻,他脑海里猛地浮现出那日花灯会下,应流扬挑了朵花上来的画面。
这般恣意洒脱,这般潇洒不羁。
而自己这十年,在北境苦寒之地,在养尸地待了足足十年!
他本该是应流扬这样的人。
他本该是……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应流扬只觉得压在自己背脊的力量像是有千斤重,勉力撑着不让自己前倾。
前面是应天行未凉的尸身,他不想惊扰。
乐安城那样的地方,这十年,溶溶一定过得很屈辱。
因为他也差点要被卖去那样的地方,价格已经谈好了,只是他逃出去的那天,捡到了无埃令。
偷走了本该属于溶溶的十年。
他听见楼容川恨恨道:“你过目不忘,怎么会忘记我的脸?”
“……”
“你在乐安城是故意的对不对?”
“不是。”应流扬反驳,他下意识想回头看他,命门却被扼得更死,他无法回头,也看不清楼容川的表情有多阴鸷。
剧烈的疼痛传上来,他不敢再动,只能徒劳解释:“我……我想帮你。”
那夜确实是意外。
楼容川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连声音都高了几分,他质问道:“你帮我?你凭什么帮我?我会这样不是拜你所赐?”
窒息的感觉随着指腹的用力愈发明显,应流扬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对……不起。”
楼容川只觉得这样的道歉令人生厌。
凭什么?他凭什么轻易的道歉?
就好像,把他这十年在鬼楼的苦难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楼弦是他的外公,却对他异常严苛,没有亲情,没有疼爱,八岁起他便在生死之间徘徊。
只有变得更强,才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极端环境下失去性命。
楼弦说,他的洗心换骨身是从应劫那里继承而来的,是他害死了父母。
楼容川不信。
他今日来,便是要问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父亲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从我手里拿走无埃令的?那日发生的所有事,你通通都要一字不落告诉我。”
那日发生的事……
应流扬一怔。
他不记得了,他真的不记得了。
见应流扬不说话,楼容川彻底失去耐心,他抓住应流扬的发猛地往后拽,逼得他不得不仰过头去。
应流扬看着那双异色的眼瞳,烛火昏暗,照得那张雌雄莫辩的脸妖冶异常,楼容川一字一顿:“我要你把当日所有,都说给我听。”
“我……”应流扬张了张嘴,琥珀色的眼底漫上来一丝惶恐无措:“我不记得了……”
“看来你真的觉得我不会杀你。”楼容川的手指扣住命门,渐渐收力。
窒息的感觉比之前更加猛烈,应流扬真的有一种要被杀掉的错觉,他被掐得控制不住张大了嘴,努力吸着渐渐稀薄的空气,只觉得面前一阵漆黑,应天行毫无生息的脸在眼前闪来闪去。
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会死掉……
他不想死……
濒临昏迷时,命门被猛地放开,大量空气涌入咽喉,逼得他不停吸气又不断咳嗽,呛得整个人都快喘不上气,冷汗湿透了全身。
楼容川的声音不太真切地从身后传来,阴恻恻地,带着一点残忍:“我确实不会杀你,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先还上次欠我的东西吧!”
他……欠他什么?
应流扬的脑袋迟钝地转着。
他……欠他很多。
意识到楼容川要做什么,应流扬突然挣扎起来,“不……不要……”
他就被压在长辈的尸身之前。
应流扬的反抗只会让命门重新被扼住,他的挣扎显得这样徒劳。
窒息的感觉又漫上来,像是被人摁进水里,濒临昏迷之际又被拉上岸,心脏狂跳,劫后余生与濒临死亡的感觉居然让他有一点放松。
清晰的痛感间,他听见楼容川的话:“我不叫什么溶溶,你记住了,我叫楼容川。”
“无埃剑宗是我的,你的名字是我的,你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