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总算是没再听见有人吵,应流扬辗转了会,有些睡不着。
溶溶会不会在这里?会不会听见那些人的话?
他这样的脾气,听见了一定会生气的。
合欢体虽也是上乘体质,但他们的修炼的方式在主流修炼世家看来是“上不得台面”、“纵欲享乐”的。
应流扬对此倒是觉得有失偏颇,但应天行亦是这样教导他,他也不好反驳,只囫囵听过,未往心里去。
说到底,殊途同归罢了。
第二日清晨,又有人闹事。
应流扬向来起得早,练完剑后捏了个净衣诀便去莫家主厅了,清晨特地有家仆来传,言说每日都有早餐,若不嫌弃可以移步大厅。
想着练完剑正好去大厅,还不用上楼,很是方便,结果应流扬进去的时候发现昨日言荀身边的小厮似乎又在为难那些合欢体。
厅中聚集的多是这些世家公子带来的小厮,像言荀这样的世家公子,规矩多,不会去大厅和其他人一起用餐,都是由专人送饭上门的,起先莫家家仆也问过应流扬要不要送到房里,应流扬没那么多规矩,摆摆手说不用了。
无埃剑宗的规矩便是,一切从简。
“你们进来做什么?在座的都是正经修炼的通透身,可不欢迎歪门邪道之人。”
那日溶溶身边的人都蒙着面,此刻摘了面罩,应流扬也认不出到底是不是溶溶身边的人。
只看见他一双红眸怒睁:“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歪门邪道?”
“你问问这厅中人,若有一个觉得你们是正道,我便不拦。”
厅中约莫站了四五个红眸人,没有看见溶溶的身影。
“你……”那红眸人气急。
大厅鸦雀无声,有人看热闹,举着筷子朝这边看,亦有人埋头吃饭,对此场景熟视无睹。
应流扬抬脚往前走了几步,想说点什么,顿了顿又没说出口。
昨晚是人少,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让其他人知道无埃剑宗少宗主为合欢体说话,回去后怕是得在冷峰住上几年了。
受罚倒不要紧,他只是怕应天行失望……
他的父亲……就是这样离开宗门的。
其实现在大多年轻的修士并不在意合欢体还是通透身,只有老一辈修炼者还固执己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方僵持间,厅中竟然有人大笑起来,像是骤然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点了起来,一时间大厅里的人都是一愣。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是一个看起来极年轻的俊朗少年,一双眼圆圆的,看起来有点稚气未脱的样子。
红眸人以为是在笑自己,眼底的怒意已经达到顶峰,他质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他们说自己‘正经’,你说好不好笑?”那圆眼少年道。
似乎不是在嘲笑自己,红眸人脸色稍霁。
“什么意思?”言荀身边的小厮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没什么,这天下除了无埃剑宗立宗之本是修身利人,其他世家都是为名为利为成仙,这若也称得上正经的话,这世间岂不是要被妖邪主宰了?”
“你!”刚刚没听懂,这下总算是听明白了,那小厮脸色难看起来,却一时却找不到反驳的话。
这话说得应流扬也是一愣,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圆眼少年身上,发现他背后背着一把灰银色的铁伞。
又不下雨,那少年一袭青色衣衫,身长玉立,背后那把铁伞都要有他半人高了,若是撑开还不知道要有多大。
铁伞……用铁伞的世家……
“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应流扬的思索。
是好听的,只是总带着点嘲讽的语气。
溶溶。
楼容川眼底的杀意在应流扬转过头看他的一瞬间消失无迹,他的五官艳丽得像是一匹华贵精致的绸缎,而那双眼却又像是溅在绸缎之上已然干涸的血迹,眼底沉而暗,透着森森的凉。
应流扬想起先前大漠里装作不认识自己,他又转回去,低声打了个招呼:“溶溶。”
楼容川冷笑:“有人夸你无埃剑宗呢,少宗主不表示表示?”
应流扬一愣。
也未必是夸?
应流扬在外被喊少宗主喊惯了,以为溶溶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也没生疑,轻咳一声,开口打起了圆场道:“此地也不是风息山庄的地方,你在此拦人不让用餐,未免不妥。”
那小厮两处吃了瘪,不服气,听见应流扬的话,猛地转过去,盯住了应流扬,想起昨晚的事,更是生气,一时口无遮拦道:“无埃剑宗就是这样向着合欢体的吗?我记得二十年前……”
“颂霖。”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莫要胡言。”
是言荀。
他走了进来,朝应流扬略带歉意地颔了颔首。
目光轻飘飘地拂过身旁的楼容川,这个歉意只对应流扬,而并非是在场刚刚被羞辱过的合欢体。
一场闹剧以言荀出面阻止结束,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但似乎又是忌惮着什么,双方也没再争吵,起先被拦住的合欢体也寻了个位置坐下。
中午吃过饭后,日头最盛之时,莫上尘把人都召集起来,言说要带众人去灵龟宝地。
赤胆象龟产卵都在地底,而它又比寻常象龟要大十几倍,成长期的象龟当坐骑都绰绰有余,应流扬也想象不出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中午日头最盛的时候是阴阳交汇之时,最易中魇,晚上则是妖邪出没的时间。
莫家这百年来早就有一套成熟的养龟之法,因象龟寿命长,生长速度极慢,莫家为象龟挖建了一处产卵地点,统一在一处,确保不会有折损。
此举有利有弊,弊处便是一只中魇,导致底下一窝全都中了魇。
莫上尘边走边道:“我们已经把中魇的象龟都封在此处,每日加持净化,仍是没有一点退散之意,再过半月便是新龟出壳之日,谁若是能在七日之内不伤象龟分毫而除魇,这百年血璃龟胆便归谁。”
一众人跟在莫上尘身后,自后门出了莫家,走了一段路便到了漠上绿洲,一路风景如画,绿意盎然。
凝神去看时,绿洲之下,又是黄沙。
应流扬发觉他们已入了幻术迷阵。
漠上黄沙连绵,其实景致都一样,一路走来如果不刻意留心其实很难被发现带入了幻术。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莫上尘在打什么算盘。
人群中已有人发现,面色都带着几分犹疑,但碍于身份并未言语,一般这种话都会让身边仆从去传,但莫上尘并未让家仆跟随,谁都不愿做那第一个出头的恶人,倒是早上那个仗义执言的少年骤然开口:
“莫家主,你说带我们去除魔,却带我们入了幻术迷阵,别是抓我们去喂象龟的吧?”
“白少侠好眼力。”莫上尘脚步一顿,回过身笑呵呵道:“实在不好意思,诸位,这灵龟宝地乃是我们莫家根基,为避免生事,还是不要知道确切方位的好。”
怪不得只让各家派出一位。
姓白?
想不到这个圆眼少年居然是白家的人。
莫家的面子倒是很足,不仅风息山庄的人来了,白家也来了。
白家已经近三十年未入世了。
三十年前应劫和白家家主白玉成一战成名,亲手斩断宝华伞,自此白家隐退,不再参与修炼世家的繁杂,只言说山外有山,天下纷乱,不适合潜心修炼,便再也不问世间事,也没有见白家人入世走动过,想不到今日居然能在这里见到。
应流扬不由自主去看那白姓少年背后的伞,灰银的伞面在阳光下映出大漠的颜色。
不知道有没有幸,能见识一下白家的伞诀。
说来好笑,来时一路人浩浩荡荡把莫家所有客房都住满了,结果仅让一人去灵龟宝地之后,居然只剩了八个人,看起来只有他和那个白姓少年是独自一人来的。
人少就好,应流扬有意落后了几步,和溶溶并肩起来。
楼容川今日没再穿漠上人的服饰,而是一袭黑衣,外面罩着一件暗红的纱,日光照来隐约有光影浮动,合衬他白皙的肤色,贵气十足。
应流扬不知道的是,这一身极贵。
无埃剑宗上下都穿流云道袍,区别也只有自身法术加持在衣物上的辟邪作用,应流扬在剑宗多年,过得都是清俭的日子,没了解过这些,只觉得眼熟,没认出来他身上的是上品珍宝灵蚕血衫。
言袭身上穿的那身黑衣也是灵蚕血衫,防火防尘,质地轻软,随意抖落一下便又流光溢彩了。
他还当楼容川是那个刚从软烟阁赎身出来的可怜人。
中午日晒,不知地底情况,没人轻举妄动消耗灵力用寒力诀,大家都半挽起袖子散热。
来的都是年轻修士,都是闲不住的,走着走着,有人开起了那个白姓少年的玩笑,“喂!你把伞撑起来遮阳呗。”
那白姓少年笑盈盈道:“这伞有百斤重,你要愿意撑,我把伞借给你。”
看不出来这少年一路走来步履轻盈,背上的伞竟有百斤之重。
说话的少年连忙摆手:“嗐,开个玩笑而已。”
合欢体本就体热,楼容川把整个袖子挽了挽。
应流扬看见他露出的手腕,咦了一声。
楼容川睨他一眼。
应流扬见他腕上空空如也,他肤色又过分白皙,觉得如果戴点什么会很好看,于是便问:“我给你的铜钱碎银链你怎么没戴?”
那堆垃圾楼容川早就丢了,提起这个他就气。
但又不能太早暴露。
楼容川咬牙切齿:“卖了,赎身。”
应流扬放下心来,“你应该留下的,那串手链我戴了很多年,年年加持,可以辟邪的。”
“哦。”楼容川不冷不热道。
“你那日为何穿着漠上人的衣服?”
“与你无关。”
想着或许是为了隐藏鬼楼的身份,应流扬也没多问。
默了默,他又道:“虽说你刚入门不久,但此番除魔,我可不会让你。”
楼容川:……?
他差点要冷笑出声,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未免也太自大了,要不是身体内的三解三聚钉,真该放出洗心换骨身来好好挫挫这傻逼的锐气。
见楼容川表情阴晴不定,应流扬连忙补充道:“当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会保护你的。”
楼容川冷笑:“你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
应流扬这才发现,溶溶双手空空,什么武器也没有,一时有些讶异:“你的武器呢?”
有刃那日就和应流扬给的那堆垃圾一起折断丢了,危机时刻运转不起来的废物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
“没有。”楼容川淡淡道。
他虽无利器,但空手捏诀摆法阵皆是一等一的,哪怕是被三钉藏了一部分实力,这些在场的庸才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要不是他外祖楼弦非往他身体里打了三钉,那日也不至于一时不备中了蛟毒……
想到这里,楼容川心中的恨意陡起。
应流扬不知道楼容川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眼神冷得可怕,还以为是触及到什么伤心往事,宽慰道:“你也别着急,你初入道,没有那么快找到适合自己的法器的,这事不急。”
楼容川脸色一凛。
倒真是被他说中了,修炼多年,不知道多少名器神兵折在楼容川手上,他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趁手的兵器。
太弱了,都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