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人间不知道他在第几间房,但绝对不可能是第一间。
应流扬僵着身体,慢腾腾转过去,尴尬笑了笑:“这么早……”
他今日起得晚,没去练剑,谢人间便上来找他了。
应流扬脖子全是红痕,蜿蜒交错,一路隐进流云道袍里。
又是在这样的烟花之地……
谢人间一眼就看出来他昨晚做了什么荒唐事。
“这里面住的是谁?是你昨天说的溶溶吗?”
“……”
应流扬不敢回话。
“你们昨晚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意外。”应流扬语气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
无形中承认了他昨夜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
谢人间当时就变了脸色,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住应流扬,目光锐利如剑反复扫视了几遭,最后落定在他一身狼藉上,唇角掀起一个嘲弄的弧度,他怒极反笑:“言袭总说你不够稳重不配做无埃剑宗的继承人,我一直觉得他言之过重,今日一看,倒觉得他说得对。”
应流扬一愣。
谢人间问他:“大家在这都没出意外,怎么就你出了?你是第一天出来除魔吗?”
谢人间向来恣意洒脱,很少见他如此刻薄,应流扬不知道他哪里发这么大火,但也自知理亏,低声下气道:“确实是意外,你千万别和爷爷说。”
这事要被应天行知道,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谢人间冷笑:“无埃剑宗和风息山庄又不一样,你做什么都行。”
“……你别这样。”应流扬知道他在说反话。
谢人间又尖刻地问:“软烟阁一夜千金,你给钱了吗?”
应流扬小小声:“……给了,我把钱和香囊,还有身上值钱的都留给他了,如果不够的话……能不能……”
“我不借钱给嫖客。”谢人间冷冰冰打断他的话,“不够的话,你就把无埃令也给他好了。”
无埃令是无埃剑宗宗主才有的东西,也是凭借此令,应流扬才认祖归宗。
“不是,我们没有……”应流扬脸上露出一点心虚的神情,“只是探入他的灵府为他驱……”
谢人间听见灵府二字,便再也听不下去冷笑一声,拂袖离去了。
……
其实在应流扬出去的那一刻,楼容川已经醒了。
他和谢人间的对话楼容川听得一清二楚,再一看床上这些应流扬留下来的财物,楼容川气得几乎要把身下的床震碎。
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什么人了?
楼容川想要翻身起床提剑杀人,刚直起身,喉中腥甜倒灌上来,硬是喷了一口血在被褥之上,染红了应流扬留下来的纯金香囊和半纸书信。
软白的缎子上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自幼在穹域便是万人敬仰称赞的天才,从未受过如此大的屈辱!
楼容川恨恨擦去唇角的血,想起二人刚刚的对话,逐渐冷静下来。他拿起那封染了血的信,一目十行看下去,眼底越来越冷。
怪不得应流扬敢说让他入无埃剑宗的话。
真是名门正派里出的好修士啊。
可笑至极!
***
回去的路上谢人间一直冷着脸,一个人御剑走在最前面。
应流扬在后面亦步亦趋,脖子上围了个雪白的毛领,配上无埃剑宗的流云道袍,倒是少了那份修士的出尘,多了几分俗世的华贵。
应流扬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等走得离其他弟子远了,才听见应流扬解释起来:“昨晚……可能是喝了点酒,确实不太清醒,我不是弄坏了他的门吗?所以买了一壶酒去找他赔罪。”
谢人间睨他一眼。
“结果那个门锁坏了,我觉得不太安全,给他把门修好了。”
谢人间听了抱着手臂,一副你继续编的表情。
应流扬叹了口气,继续道:“然后我发现溶溶他好像中了毒,应是之前的蛟毒,你也知道,蛟这种妖邪……”
蛟主妄欲,否则亦不会出现在烟花之地吸人精气了。
“我不想听。”谢人间一脸冷漠,“他又不是修炼者,他忍不住,你也忍不住了?”
“我……”应流扬也知理亏,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强闯他人灵府了。
清净诀还捏在手里,被灌了两口血就不清醒了。
血……
对啊,是血的问题!
应流扬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我把他的血咽下去了,血里有蛟毒。”
谢人间又问:“你为何会咽他的血?”
“……”应流扬说不出话。
“也是意外?”
“我们亲了……”说到这里,应流扬又没什么底气了,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撞上去亲的,所以嘴里都破了,就有血……”
谢人间脸上越来越冷,听到最后,脸色更是难看。
应流扬还想解释,可谢人间却催动灵力,脚下的空相剑疾驰如风,一瞬便消失在应流扬视线里了。
应流扬想去追,却听见身后遥遥有人呼喊:“少宗主,慢一点儿!我们跟不上你们了,我们不识路!”
是带着的几个弟子,出来除魔没多久,御剑也不甚熟练。
应流扬只得慢下速度,领着其他弟子回宗。
谢人间怎么发这样大的火?
脑子很乱,一时御剑也忘了用阻风诀,大风吹得他一头黑发飘扬,衣袍猎猎作响,几个弟子把毛领之下的红痕看得分明。
谢人间和应流扬生了好大的气。
去了的弟子都在小声议论这件事,这事本也就瞒不住。
应流扬在乐安城里头就没和几个师弟一起住,回去的路上脖子上的痕迹怎么遮也遮不住,加上谢人间的反应,大家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下午应流扬的风流逸事就传遍了整个宗门,而且越传越离谱。
几个洒扫的弟子边扫着落叶边八卦道:“咱们少宗主真的在乐安城那个软烟阁里头睡了好几个男人?”
“真的,不然谢师兄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呢。”另一个弟子信誓旦旦:“听说脖子上好大一片吻痕,遮都遮不住。”
“诶……我一直以为他俩会成为道侣的。”
“我觉得言师兄和谢师兄可能性大一点吧?都是洗心换骨身,少宗主是要娶……”
正说着,言袭目不斜视走了过来。
两个弟子赶紧闭嘴,恭恭敬敬打了一声招呼,“言师兄。”
言袭走到二人身前,停了下来,他问:“你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他袖中揣了一株白梨。
是应流扬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的。
蔫了吧唧,一股酒味。
他冷着脸没要,应流扬非塞给他。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花,不过每回应流扬出去,都会给他带一株当地的花回来。
今天这株,最烂。
似乎没料到言袭会主动同他们说话,两个弟子愣了愣,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们也是道听途说的……”
言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既没有求真,那就不要到处乱传。”
“是,是,言师兄,我们知道了。”两个弟子生怕言袭不高兴,忙不迭地点着头。
应流扬在乐安城的荒唐事还是被应天行知道了。
不是谢人间告的状。
应天行先是找了谢人间去问。
谢人间此刻还在气头上,但也没说出真相,他只冷冷道:“不知道。”
待他走后,应天行又传应流扬来大厅,让他解了毛领,见应流扬面色迟疑。
催促下让他解开,果真如传言所说,脖子上大片红痕,尤其是耳后的命门处,像是被人吮了好几遭,牙印分明,掩在黑发下的皮肤青青紫紫。
应天行当即大怒起来,手中的茶盏掷在应流扬身上,白玉杯盖沿着流云道袍滚落下来,洇湿了下摆的布料,杯盖也摔碎了一角。
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应流扬左手被烫得通红,他仍跪得笔直纹丝不动。
知是逃不过了,应流扬跪下磕了个头,老老实实认错道:“孙儿知错了。”
应天行问他其中缘由,他便将蛟毒之事一一与应天行说道。
应天行听后更是大怒:“修行之人,在外除魔,最忌被欲望迷惑,你怎会不知?!莫说宗规,应家家规第十条是什么?!你自己说!”
应流扬大声道:“应家血脉,在外除魔,应存敬畏之心,不得做与除魔无关之事。”
那双琥珀色的眼目视前方,一派磊落光明之相。
若不是……脖颈处全是暧昧痕迹的话。
应天行震声询问:“那你做到了吗?”
“没有。”
“你自己去广场请罪吧。”
“是!”
“莫说爷爷对你严苛,你未来是宗主,要接管整个无埃剑宗,怎可不以身作则?”应天行幽幽叹了口气:“尤其是这命门处,若是妖邪,或是不怀好心的修士,你早就没了命!”
昨夜溶溶一直有意无意试探应流扬的命门,但力量微薄,应流扬只当是巧合,并未在意。
如今想来也觉得危险。
“是。”应流扬悻悻道。
应流扬去了无埃剑宗的无尘广场。
初春三月还很冷,他赤着上身,高举起手中的霜魄,举过头顶,跪在中央,高声道:“无埃剑宗应流扬,行为不端,败坏门风,犯宗规,家规,该罚!诸位弟子以我为戒,在外除魔,应坚守本心,存敬畏之心,不可被俗世凡尘困扰,乱了道心!”
常年练剑的肌肉结实好看,他的背后,还有溶溶留下的一道道抓痕,红痕直到腰胯处都没有断绝。
众弟子围着应流扬,互相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谢人间抱着剑站在人群里,一开始脸上还露出几分不忍,在看见应流扬身上的痕迹后脸色一凝,气得转身就走。
应流扬看在眼里,但此刻跪在中央,也不好去追,目光跟着那道红衣消失在远处山峰,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应天行拿着应家的持戒棍走了出来。
持戒棍乃玄铁所铸,通体漆黑,上雕千字戒律,棍上雕字的凹槽里血迹斑斑,皆是犯宗门戒律者的鲜血。
应天行手握那根沉甸甸的持戒棍,高高举起。
第一棍,打在肩上。
这一下力道极重,应流扬本来挺拔的身姿前倾了一下,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打碎一般,棍上的凹凸不平加剧了痛感,一棍下去,肩上的皮肉就好像是被活生生拓上戒文,从细密的小字里头渗出血来。
应流扬咬着牙挺直脊背,将霜魄握得更紧,他道:“好!”
第二棍,打在腰上。
应流扬喉口一热,心脏狂跳,胸中气血翻涌上来,他咽下口中腥甜,又道一声:“好!”
应天行眸底露出一丝不忍。
上一次出持戒棍,还是应劫。
应流扬的父亲。
他与穹域鬼主之女纠缠不清,回去领罚亦是一声不吭,下次还犯。
受罚时满脸桀骜不服。
应流扬和他父亲不同,虽不是洗心换骨身,但胜在勤奋,向来恪守礼法,是一众弟子的表率。
怎么会……如此糊涂?
第三棍第四棍接踵而至,铁棍打在皮肉的声音厚重敦实。
应流扬一棍棍数着,到最后已无力说话,只能用气声回应:“好!”
耳边只听得见铁棍高举起来穿透风声的声音,下一秒便是剧痛,一下一下,直到受够五十持戒棍为止,意识模糊时,他看见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一抹白。
所有人都是白衣黑发,唯他是黑发白衣,长身玉立,仙姿卓然,发梢那点黑色使他更像是一只清冷出尘的鹤。
那双黑不见底的眼幽深地盯着他。
应流扬意识有些涣散,他想起谢人间之前在软烟阁说的话。
言袭说他不适合做无埃剑宗的继承人……
如今一看估计心中更加笃定。
应流扬心中不服。
能不能做又不是他言袭说了算。
最后一棍,应流扬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好。”
无埃剑宗少宗主应流扬,罚泉下思过七日,冷峰苦修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