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染将上衣从前面穿上,背过身去,露出了后背。
她感觉到男人微凉的指尖落在背上,伤口突然被碰到的时候,忍不住哼了一声。
男人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温柔。
为了打断这令人尴尬的沉默,沈染开口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的声音温和:“我没有名字,只是一名普通的医师。”
沈染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看来这是个很边缘的角色,连姓名都没有。
可是他为什么会和顾谨长得一模一样呢?
顾谨是比赛的赞助方之一,用他的外表来设计角色,这是世界架构师的某种幽默吗?
或者,这个男人其实是顾谨本人,他一时兴起进入了这个世界……
沈染被这个想法震惊到了,试探着问:“你去过江南小镇吗?”
她卖给顾谨的虚拟世界就是以江南小镇为背景架构出来的,如果这个男人是顾谨,应该会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认出她来。
男人有些困惑地重复这个字眼:“江南?听起来是很美的地方,不过我不曾去过。”
沈染放下心来。
看来只是个为受伤的比赛选手提供治疗的人工智能角色。
她攥紧上衣的手指也松了些许。
不过,这个医师为她上药的速度可真慢啊。
清理完伤口之后,沈染离开了医庐,回到了王宫。
宫门口的侍卫说,琳德公主在女王的寝殿里没待多久就离开了,走的时候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沈染为自己躲过了那个瘟神而庆幸不已。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发现被医师处理过的伤口已经完全痊愈了。
到了前摄政王奥古斯特的处刑日这天,行刑广场外聚集了许多的民众。
他们都是诺里斯的平民,是被强制要求前来观刑的。
这是女王珞珈的命令。
行刑广场是一个处于幽暗海域中的平阔沙地,其中零星生长着一些颜色暗淡的植物。
广场上立着许多石像,人物的形态和表情栩栩如生,那些凝固的面容上充满了惊恐、绝望或是怨愤,看起来很是诡异。
沈染沉默着站在女王的身侧,心内滋味难言。
她明知道奥古斯特只是一个虚拟人物,却还是会为他的无辜受难而感到难过。
令她更为担忧的事情是,此时的诺里斯如同巨浪中的一艘船,随时都可能倾倒,那将意味着比赛的结束。
而截至目前,她对于世界的制导者是谁还一筹莫展。
如果那个人不是珞珈或者奥古斯特,究竟会是谁呢?
人群中低低的议论声打断了沈染的思绪。
奥古斯特身着黑色衣袍,在几名卫兵的押送之下,缓步走入了行刑广场。
他看起来瘦了一些,转头瞥向观刑台上端坐的女王时,黑色的眼瞳深邃平静。
沈染注意到,女王珞珈的细白手指握着王座的把手,指节有些发白。
奥古斯特在那片沙地中徐徐行走,看向周遭的石像时,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行刑官并没有催促这个将死之人,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候他选定一个地方。
终于,奥古斯特在一朵海兰花旁停了下来,俯下身,用手指抚了抚它柔软蜷曲的花瓣。
他朝行刑官点了点头。
行刑官宣读了前摄政王的罪行,最后宣布,奥古斯特将被处以死刑。
民众发出了一阵喧哗声,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判决。
行刑官又用庄严的语调补充:“女王念及罪人为诺里斯做出的贡献,赐予了他蓝蛇之血,这将使罪人有尊严地死去,并且在死亡中赎清自己的罪孽。”
他从袍中取出一管淡蓝色液体,用双手递交给奥古斯特,后者却没有接。
奥古斯特看向高台上的女王,缓缓道:“作为将死之人,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那就是由女王亲自执行这一判决。”
场上陷入了一片寂静。
珞珈沉默了一会儿,简短地回答:“好。”
她今天身着白色绣金线的长袍,庄重优雅,如同白凤蝶化作的神明。
当她从高台走下,步入行刑广场时,沈染在后面拎着裙摆,察觉到女王的步伐比往日慢了许多。
珞珈走入广场中央,从行刑官手中接过蓝蛇血,吩咐道:“退下吧。”
行刑官诚惶诚恐地离开了这里。
奥古斯特的目光在珞珈脸上掠过,轻声问:“你脸色不好,是最近又难以入眠了吗?”
珞珈涂了珊瑚红的口脂,唇色红润,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
沈染前一天晚上为女王值夜,困得打盹时,恍惚听到了床榻上的轻轻翻动声。
那时已是深夜,看来女王的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难道她是在后悔对奥古斯特的处置吗?
女王的话语没有丝毫温度,“今天之后,我就可以安眠了。”
奥古斯特似乎并不惊讶她会这么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女王殿下是因为忧思过重才睡不着,忧思源于执念,对无法把握的东西抱有太多执念,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注视着珞珈,浅浅地笑了一下:“你看,我就是一个例子。”
听到这句话,沈染在心里为这个男人感到悲哀。
他一辈子也无法把握珞珈,因为珞珈是为了王权而存在的。
就好像他是为了珞珈而存在的一样。
珞珈的语气冷冽而坚决:“对于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能把握住。”
奥古斯特点点头,最后一次看向珞珈的眼眸,声音柔和:“那么,我的女孩,我只能祝你好运。”
他从珞珈手中接过了那管致命的毒液,如同从爱人手里取过了美酒,毫不犹豫地饮下。
空掉的玻璃管缓缓坠落在沙地上。
奥古斯特的脸上仍然维持着一抹浅淡的笑,这样的笑容就像射入深海的一道阳光,温和而坚忍地穿透黑暗,落在他偏爱的水草身上。
可是他的皮肤渐渐变得黯淡,如同一幅油画被时间快速地侵蚀,最终失去了所有色彩。
最后石化的是他的眼眸,在那漆黑的瞳仁失去色泽之前,仍然平静地凝望着夺去他生命的女子。
奥古斯特变成了一尊永久伫立在海底的石像。
看到这一幕,珞珈的神色中闪过了一瞬的无措,就像一个突然发现自己犯了错的孩子。
她看着眼前失去所有生命气息的石像,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再摸一下奥古斯特的脸。
但她的指尖只碰到了冰冷坚硬的石头。
女王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王座。
前摄政王被公开处决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洛里斯,引起了平民们广泛的震怒。
奥古斯特在当政期间一直施行惠及底层民众的政策,如今却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民众们开始质疑女王的统治能力。
随后几天,王都附近的几个城镇陆续爆发了抗议和罢工活动。
在王都,成千上万的民众聚集在洛里斯死去的广场上,纷纷高举起深蓝色的“火把”,后者由散发着荧光的蓝藻制成,象征着长明不息的公正。
与此同时,有好几股武装力量正从边远海域向王都进发。
在数十年前的权力斗争中,落败的那些皇子公主们被珞珈流放到了最黑暗寒冷的海域,他们一直在秘密训练军队,等待着复仇和回归的机会。曾经以铁血手段将他们压制的奥古斯特已然消失,他们再也无所顾忌,准备一举推翻珞珈的统治。
女王珞珈站在王宫的阳台上望向下方,远处的蓝色光亮在深海暗流中显得格外耀眼。
一刻钟前,她收到了消息,洛里斯的几大能源命脉,包括最重要的灰晶矿区,都已经被她的哥哥米卡斯的军队所控制,而与米卡斯里应外合的人,就是她最信任的几名顾命大臣。
在这一系列的变故之下,珞珈显得很平静。
她召来了仍保持着忠心的军事大臣,问:“我们还有胜算吗?”
军事大臣的额上沁出冷汗:“从侦查系统来看,各个方向的叛军大约有两万人,使用的都是最先进的武器,而我们可以调用的禁卫军有一万五千人左右,主要装备的是轻武器……”
很长一段时间内,珞珈都没有说话。
最后她抬起头,平静地吩咐道:“叛军进入王都的时候,让全体禁卫军放弃抵抗,参与维持城中的秩序,以和平的方式将王都移交。”
军事大臣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禀报:“女王殿下,叛军的首领已经放出了风声,说他们将会在明天早晨占领国都,并且……”
他抬眼看向美丽的女王,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忍:“……并且要将女王打作阶下囚,使之受到应有的惩罚。”
女王淡淡地笑了,笑意如同空濛的雾气,笼罩在她娇美白皙的脸上。
“没有守住我的国家,那的确是我应得的惩罚。”
军事大臣退下之后,珞珈久久地伫立在阳台上,背影显得孤绝又凄然。
沈染站在她身后,听到她轻声说:“奥古斯特曾经力劝我斩草除根,可我拒绝了。我想让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看到,被轻视的公主将会成为这个国都的最高统治者,得到所有人的俯首。”
“很可笑的理由,对不对?我以为黑暗冰冷的海域会熄灭他们所有的野心,却低估了仇恨和时间的力量。”
“作为诺里斯历史上最可悲的王,我把自负和多疑全部用错了地方,作为代价,明天早上我就会沦为囚徒。”
最后,她轻轻笑了一下。
“如果奥古斯特还在这里,一定会冷着脸教训我一顿,然后拼命守住我的王位吧。”
“可惜他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