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晰弯腰除靴,在床榻外侧躺倒,背对胤礽,轻声道:“皇子灵柩按规制有两层棺木,这一回皇上有意提了规格,只比皇帝次一等,三层棺木,如何会烧成那般火势?”
“衣冠蜡染,棺木间混上些白磷,有心算无心,便成了。”
弘晰嚼着那句‘有心算无心’,颇不是滋味,不再言语;胤礽也不再说话,父子二人本打算小憩一番,却听侍从在外轻叩门扉。
心头刚放下一桩事的弘晰此时疲累非常,勉力挣扎起身,唤了侍从进屋侍奉,饮了盏浓茶,转头见胤礽昏昏欲睡的模样,心头莫名一宽,只觉身上轻快不少。
绕过屏风,出了倒座,弘晰站到廊上,便有从人奉上麾衣为他披上。
昔年胤礽并不耐烦求神拜佛,偶随康熙往皇寺进香,也不过是为亲娘和亲哥求个往生的喜乐。皇寺中虽辟有为太子所享的院落,这却是胤礽一脉头回入住。
许是自胤礽幼年便起了这院子,后来胤礽从不曾踏足,便也未有整改,三进院落其实有些小,不过胜在格局精巧,二进、三进皆为三正两耳构架,回廊勾连各处,垂了帐幔,点了地龙,正可将寒风湿意尽数隔去。
倒是将养胤礽伤处的好地方。弘晰如此一想,愈发宽心几分,对前厅来人的恶意,亦去了几分。
他的平辈堂弟们,他且不小瞧,亦无需太过慎重。
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但也有木秀于林风催之。
他痴长几岁,只需记得管他杀生做熟,稳、简、狠,就好了嘛。
这一场雨来的凶,去的也利落,不过一夜,云雾散去,柳梢蹦出点新绿,染了分春意。
紫禁城里倒也没甚紧张,年羹尧去职收监,钦天监监正一干人亦去了职,内务府世家起复无声,后宫几殿不过毁了几方丝帕。
朝上愈安稳,经年的老人儿愈是心难安。
雨夜里尚睡得安稳的佟国维,听说皇上要下罪己诏,立时惊的扣了自己一身的龙井新味,顾不得换衣裳,就遣了侍从在府门候着隆科多回来。
皇太后乍感风寒,皇帝孝顺,命人传过了旨意,便了了小朝会,各部亦无大事,隆科多心里也乱得慌,便早早回了府寻他老子揣摩圣意。
这时候的圣意,还需得什么揣摩?
一二三四五,七八九十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十五个领过差事、见过朝臣的胤字辈皇子,没死、没残、没废、没牵连的,就剩下跟弘字辈儿一般大的仨。
还都有汉军旗,或包衣出身的娘。
就等着效明立个皇太孙——
或者出个唐太宗吧。
佟国维瞅着隆科多,叹了口气,道:“雍亲王是不成了。”
“阿玛,这是有人在害雍亲王!”隆科多咬着牙,明明他是押对了宝的,谁知道那天杀的年羹尧到底是怎么办的差!竟叫刺客混了进去!
这时候念叨这些话,有什么用?佟国维盯着隆科多,慢慢说道:“雍亲王有再大的冤屈,皇上也不可能选一个面目有伤、腿有残疾的皇子托付国祚!”
隆科多被佟国维看得头皮发炸,强撑了片刻,终是松了脊背,挨上椅背,道:“阿玛,儿子知道了,各处的人都还没动弹,也不会去查这事儿。”
“看来你还知道些轻重。”佟国维端茶润了润唇,忽道,“你后院的事儿,你得有点儿分寸,且记着你福晋,可是姓赫舍里的,同那一家的亲缘还不算远。”
“阿玛,您这话说好没理,咱们八旗谁家没个亲戚关系?”隆科多浑不在意,姻亲嘛,结的是个利,佟家现今稳压赫舍里一头,更何况他岳父都不曾说什么,旁人凭何生事,后院的事儿,还不就是凭爷们的喜好,哪里值当他阿玛顾忌这许多,不若定了正事章程要紧。
随意支应佟国维两声,隆科多压低了声音又道,“阿玛,你瞅着永和宫那一位,如何?”
“你可真是——”佟国维咬牙咽下后头的几字。
隆科多瞧着佟国维气的眼睛都红了,忙上前为人拍背抚胸,哄了人说自己随口玩笑,心里却真的琢磨起如何同那位兵部领差的爷说上话。
当朝王爷遇刺,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更何况这事儿有兄弟阋墙之疑。
出事当日,雅尔江阿做主,将一干送灵宗室一分为二,或上山,或回京。
康熙皇帝有多重颜面,朝臣世家皆领教过。虽说送灵队伍中的侍卫有悄悄往外递消息,得了消息的也都死命的将事儿捂死在家里掌事的几人心底,故而有些无势无靠之人,只晓得太子的灵柩出了差错。
胤祥昔年经营的人脉皆在行伍间,此时仍有一二,也不过是知道太子灵柩出的是大差错,足够钦天监一干人等与年氏全族殉葬,心下惋惜过他四哥怕是要失一臂膀,便着手推算太子是与谁人结下这等仇怨,竟是尸骸不保。
听侍从报说角门有人求见,胤祥并不愿见,命侍从去打发了。不想他的贴身侍从带了把扇子又折了回来。
见了扇子,胤祥怔了片刻,心底压着的邪火忽而腾起,猛地坐直了身子,郑重了神色道:“将人悄悄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