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江阿已然如此着恼,也不知弘晰会气成什么样子。胤礽闭上眼,缓缓叹了一声,双手规规矩矩的搭在腰腹上,想着刚刚瞥见的冲天黑烟,面容渐染冷峻之色。
前途孤险,弘晰较胤禛几个小了一辈,行事颇受束缚,烧了一具尸身,若是能让弘晰名正言顺的将手段硬上三分,着实划算得很。
车帘被轻轻掀起一角,复又被撂下,严严实实的压了,隔去喧嚣,马车摇摇缓行。
胤礽再睁眼,已不是在马车上,床幔素净,一点晕黄映在纱帐上,鼻端萦绕的是雨水的土腥味儿,身下是熏笼烘烤过的棉锦,这一觉他睡得酣甜,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来人。”胤礽低声唤道。
帷帐挑起,弘晰捧着瓷盏上前,在胤礽床边坐了,手执调羹舀了粥,送至胤礽唇边。
胤礽亦不发一言,待一碗粥用尽,方才出声相询:“诸人可好?”
弘晰未有立时答话,将粥碗撂在侍从捧着的托盘上,摆手示意侍从退下。
待屋中只余二人,弘晰又凝神盯了烛火半晌,方才道:“大额娘与三丫头、弘曣几个无事,诚亲王、弘昉亦无事,只雍亲王受了伤。现今此处寺院已为重兵围护,宫中亦遣来御医照看,想来你我,可安安静静的在此稍尽为人子之本分。”
“如此甚好,正可请此间大师为我辈消灾除厄。”胤礽看着弘晰的侧脸,声音又放轻几分,“离了那一处,终归是好的。”
弘晰咬了咬牙,压下心中的委屈与惊惧,转过头看向胤礽,道:“刺杀雍亲王的两名刺客已毙命,奉皇命来此的侍卫头领是章佳氏萨穆哈。”
听到萨穆哈的名字,胤礽想了会儿,才捋清楚这人的出身,忽的笑了一声,道:“皇上,不念旧了?”笑语一出,却品出几分悲凉,散了笑意,缓缓一叹。
弘晰自然明白胤礽言语所指及之后的叹息,康熙虽常言选能择贤,但是因着种种旁的缘故,其待佟家与钮钴禄一姓,常有优容之举,例如那被皇帝一再宽容的佟佳氏隆科多。
按说这一回佟家的依靠——雍亲王受了伤,领旨而来的人里至少该有个佟家的,偏这一回来的人里头,没一个跟佟家沾得上边的。
“皇上,到底是对佟家心生嫌隙。”弘晰弯了弯唇,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佟家的业报来的也不算晚。”
听得弘晰提及佟家语声平和,胤礽欣慰颔首,佟家现今虽有失圣宠,但这不过是刚刚开始,有时候,看着敌人慢慢的自取灭亡,也是不错。
“雍亲王算是不成了,佟家隆科多也就是选错了主子。”弘晰半转了身,直面胤礽,轻声道,“阿玛——”
若是肯狠心谋算,果然周全!弘晰截住这诛心话,缓了口气,续道:“——最近不疼儿子了。”
胤礽呼吸一窒,若是弘晰出言指责他心狠,埋怨他不顾忌他们一大家子人的心情,他倒还能好过些,偏弘晰只是隐忍的诉说了心酸。
这等年纪便如此体贴懂事,他远远不及。他其实命挺好,前半生有长辈宠着,后半生有子女体贴,本该是一生顺遂。
落得被废圈禁的下场,到底是该怨他自个儿不争气!
胤礽抬眸与弘晰对视,自嘲一笑,道:“一直都疼,过去是自个儿心疼,倒连累的现在父子皆痛。”
闻言,弘晰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正欲启唇出言,就听胤礽续道:“不过一具躯壳,烧了也就烧了。我不想与帝同陵,又没面目去见皇额娘,火葬也是干净了。”
这话倒叫弘晰心头那点委屈又占了顶,磨着牙,低声道:“您同我,还说不得真心话?”
胤礽眨了眨眼:这吃醋比委屈多的神情——
“你听着我同简亲王说的话了?还是他说给了你?”胤礽本也没想问个答案,随即笑道,“我也没道谎哄了他,出了这一遭事儿,少不得有人将之牵扯到国运、预兆上头,自有人会秉笔直言,将那堆骸骨远离帝寝。”
后头的话,无需胤礽再说,弘晰在心头默默续道:他的亲皇玛姆的母家——赫舍里氏,如今已然可谓落魄,少不得有人又嚼舌相克之说,而当今皇帝,却是信这些的,届时,太子不随帝棺,随了皇后,合情合理,直教人拍手称赞!
胤礽自然知道弘晰懂他的未尽之言,然而父子间难得坦诚,他索性再剖白几言:“说来,我这太子做的几乎是与皇帝有冤仇,皇帝觉得碍着我在,少不得容了些庸碌之人,又因我在,少不得忽略了旁的儿子,很有几分遗憾。爱欲其生,恨欲其死——”胤礽看了眼弘晰,轻声道,“此乃为帝大忌!”
弘晰闭了闭眼,略俯了身,唇齿不动,声若蚊蝇:“阿玛,我要那个位子。”
胤礽笑容自矜,颔首言道:“自当如此。”
那是他们这一脉,唯一的活路。
“但是,我不想变得如雍亲王等人一般。”
清咳一声,胤礽道:“龙生九子,与牛生囚牛,与狼生睚眦,而你我为龙凤之后,自与那些个不同!亦不会堕如他类!”
见弘晰点头,胤礽心中暗叹:在胤禛那一群人眼里,你我父子又如何不是那等虚伪造作之人?
胤礽心中自厌之意方起一二,就听弘晰语含笑意:“阿玛,经年不见,您愈发狭促了!”倒还是这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胆子也大了不少。”胤礽闭目笑答,不闻弘晰回话,心知弘晰终究尚有纠结,只待人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