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政年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只用了短短半个小时。
“我家那个天花板哦,墙皮都给泡掉了。”
楼下邻居跟物业吐了大半天苦水,见何乐为回来,眼珠一转,立马噤声,全程交由物业代理沟通。
物业也有苦难言,任谁向一个残疾孩子索要赔偿,心里都不会舒坦。
不过好在何乐为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虽然肉疼,还是多次保证会承担责任,当务之急是要阻止水继续往下渗。
邻居得到准确答复,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下三个人,有两个看着门口积满的一大摊水,都没动。
看不见的反而心大,一脚重重踩在水上,“咦?都溢到门外来啦?”
何乐为鞋尖抬起来,又点了点水面,劣质的鞋底不仅不防水,还隐隐有些吸水的迹象,感觉袜子都变得润润的。
他赶紧掏出钥匙开门,关在门里的水如洪流开闸般涌泄出来,把他的运动鞋全给打湿了。
更麻烦的是,老房子门下都有一道石板坎,这也就意味着就算打开门,水也排不出去。
何乐为叹叹气,自暴自弃想着蹚水进去,还是物业于心不忍,叫住他:“我先进去看看吧,你在外面等。”
老小区配备的物业个个年纪都不小,何乐为听声音,估摸着对方得上50岁了,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吧。”
万一摔出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物业顾虑何乐为眼睛不好使,何乐为操心人一把老骨头,都不肯让步。
只有陈政年事不关己地站在隔壁,冷眼旁观。
物业拦着拦着忽然想起来,这不是还有个四肢健全、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在吗?
他瞥了对方好几眼,对方都无动于衷。
他只好拉下老脸说,“小伙子,你就干看着吗?”
“啊!他就是送我回家的。”何乐为更不好意思麻烦陈政年。
事实上,陈政年看见物业在场后,就打算走了。
“小伙子,你不帮忙?”物业没见过这么冷漠的年轻人,说话时语气不由自主加重了些,像是在质问。
陈政年什么也没说,低头看了眼表,15点57分,他最后再留三分钟。
紧接着水花四溅,有人踏进屋子里。
“啊?他真的进去了?”
何乐为整颗心更加不安,他欠陈政年好多次。
可他的不安并没有延续很久,因为大概过了一分钟,陈政年就踩着水出来,“卫生间水龙头把手老化脱落了。”
何乐为想起来平时用水,转动把手就会发出“吱吱吱”的叫声,原来是老化了。
物业一听,立刻掏出手机给修理工打电话,熟念道:“诶,C栋这边,对,带个新水龙头过来。”
水龙头坏了,又是好大一开支,何乐为简直要把大大的“肉疼”直接写在脸上。
他在心里头正悄悄计算着赔偿和修理的费用,耳边蓦然落下一道声音,温度拂在脸侧,带着薄荷的气息,“水闸电闸我都关了。”
好像一瞬间回到早上捏陶那时候,何乐为整个后背像过电般发麻,他感觉自己不太对劲,于是往旁边挪了小半步,“哦好,谢谢。”
“我回去了。”陈政年说。
何乐为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在发呆,陈政年跟他说话也没回应。
听见脚步声远,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大声说:“走啦?要不要给你换双拖鞋?”
陈政年为了帮他蹚水进门,鞋子肯定湿了。
“不用。”对方声音很沉,像云层中酝酿已久的雷声,未至耳畔轰鸣,却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可言喻的低闷。
很快,何乐为发现,沉的不是陈政年的声音,而是早已蓄势待发的暴风雨。
“轰隆”一声巨响,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整个世界在刹那间黑了,眼前看不清任何光点。
下雨了,陈政年有伞吗?
何乐为没有时间多想,急急追出去,跑到楼梯的拐角处遽然被人抓住手臂。
“幸好,你没走远。”何乐为喘着气说。
他几乎没怎么跑过步,就这么小小一段,累得腿软,跟腰下挂了两条面条似的。
“跑什么?”陈政年跟着他往回走。
何乐为就扬起头来傻笑,“我怕你淋雨了嘛。”
陈政年觉得何乐为真的很傻,他相信任何人在碰上大暴雨的时候,都会自动寻找遮蔽。
哪怕他已经走进雨里,没有伞,也会折回来。
“我家里有伞,可以借给你。”何乐为说。
但是他忘了,那把伞有好几年没使用,打开的时候,伞柄架子都生了一层粗糙又难闻的铁锈。
何乐为有些窘迫,解释说:“我不经常出门,没想到它坏了。”
物业也没有带伞,几个人只能在门口干等。
没想到等着等着,竟然把修理工给等来了。
何乐为正要感叹人风雨无阻、尽职敬业,结果就听见对方说:“二百,谁给?”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
“我、我。”何乐为抬了抬手。
修理工看出屋主是个独居盲人还有些惊讶,用鄙夷的目光地来回扫视物业和陈政年好久,最后收少何乐为三十块钱。
“房子太老了,排水系统也不好,这几天最好别住人。”
物业被盯得有些心虚,也跟着附和说:“对对,这段时间还是别住家里了。”
问题是不住在家里,何乐为也没地方去,对盲人来说,适应新环境,比住水房子可怕多了。
他笑着跟他们打哈哈,并没有把话听进去。
修理工看出来了,还是没忍住多劝几句,“你别不当回事,等年纪大了,膝盖要疼的,半夜疼得睡不着觉。”
“对对,我这腿就是,天一冷,疼得站不起来。”物业也说。
两人越聊越起劲,物业甚至还把陈政年牵扯进来:“你俩不是朋友吗?互相帮助一下。”
修理工觉得不错,作主帮他们安排:“你上他家去借住两天,水干了就回来。”
“不不不。”何乐为一整个大惶恐,拿盲杖的手都抖了,他哪敢再麻烦人家啊!
更何况,他跟陈政年也没熟到这个地步,林林总总加起来才见过两面。
“他还是个学生,住学校里呢。”何乐为说。
两个商量得正上头的老头一愣,也没辙了,“那你去你亲戚家住两天吧。”
雨停了,眼睛能见度渐渐高起来,世界亮堂许多。
虽然何乐为经常被店长批评说话直白、不懂拐弯,但他清楚现在是万万不能说实话的,乖巧地点头说好。
谁知道修理工太过热心肠,非要看着他联系到人,才放心走。
何乐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去小叔叔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他根本没想过要走。
家里哪怕淹水了,也是他熟悉的那个家,是他的归宿。
“哎呀,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搞定的。”何乐为见他们不肯离开,干脆摊牌,“我眼睛不好使,去别人家也是给人添麻烦,而且水房算得了什么。”
水床他都睡过。
以前何鸿宇讨厌他,给被褥洒水的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大家好像开始有些动摇了,何乐为乘胜追击,笑着拍拍胸膛:“你们放心走吧,我身体倍儿棒!不会生病的。”
他仰着头,夏季暴雨过后,黄昏天仍然明亮。只是太阳收敛了些许炽热,以一种更加柔和而绚烂的方式普照万物。
何乐为的脸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这样看,他的脸终于不那么苍白,鼓起的两颊微微泛着红晕,睫毛颤了颤,两只眼珠很像小时候玩的琥珀球。
陈政年应该走的,应该在雨停的那一刻就离开。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留下来,听无聊的唠嗑,看瞎子被一步一步逼得只能露出无措的表情。
他在这平淡的烟火气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独处时的寂静截然不同。
陈政年承认,他曾经,可能、大概,有那么一丁点孤独。
“我不住学校。”许久,陈政年开口说,带着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敢情好啊,你就收留他几天呗。”修理工对他说。
他看见小瞎子动了动嘴,可他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好。”
陈政年答应了。
他亲自领了一个麻烦回家,那是他心甘情愿的。
何乐为到最后都没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迷迷糊糊被修理工和物业推上车,坐进后座时,双手被乖巧地摆在大腿上。
很懵。
大家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何乐为回过神,小嘴就一路叭叭个没完:“要不然把我送回去吧?盲人适应新环境需要时间,这样太麻烦了。而且盲人还需要照顾,很不容易的,以前我婶婶就经常给我说……”
像小苍蝇一样,不停绕着人耳边打转,嗡得陈政年脑壳疼。
“你耳机呢?”他打断对方。
“在包里。”何乐为摸了好一会,刚拿出来就脱手了,被陈政年抢走。
音乐响起,周围瞬间清静,然而他还是能看见何乐为滔滔不绝的嘴唇,淡色的唇瓣在无数次上下触碰间变得干涩。
陈政年动作粗鲁地把一只耳机塞进小瞎子耳朵里。
“听歌,别吵。”